禾禾经常做两个梦:一个是噩梦,梦见考试时间到了,卷子没做完;第二个是美梦,梦见故乡那条弯弯的小河。这其实都不是梦。
弯弯的小河在禾禾心中永远是无害的,水总是那么浅,流得也不湍急,河水两旁,沙滩好宽,还有一片一片的柳杨树林。两岸的距离有多宽呢?对面的堤坝岸,连同似乎是视线终点的铁路桥,始终都是一个遥远的所在。在对岸的河堤上溜了一次坡,虽然因为把衣服弄破了,挨了一次揍,但足以让人不忘,虽说城里的幼儿园里滑梯要好玩很多。
城里是禾禾居住的地方,厂区外能到达的最遥远地方,也是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和禾禾梦中的小河其实是一条河,这里是下游。每每寒暑假,禾禾都是要在上游的乡下渡过,严格的说,不是乡下,而是集镇,没有农田,也没有耕牛,但有细细长长的街。隔个几日,就会变得很热闹,牛鼻子上的绳子,锄头,喷农药用的壶,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器具,都有得卖。
四合院中的罗奶奶,这个时候总是头上搭着一快花毛巾,烈日之下在禾禾家刚通的自来水管下,用一个大大的木桶,装上满满一桶水,欢快地提到院外的街道上,大声喊道:凉快水,凉快水,一分钱“紧劲”!“紧劲”是管够的意思,看着赶集的人,拿着水瓢大口大口香甜地喝着,禾禾总觉得是不是禾禾也想喝。但知道外公外婆看到后肯定会阻止,外婆经常说,喝生水会肚子疼!
学校里锅炉房边的自来水管,和外婆家的水管一样,也是黄铜色的。禾禾总是乘没人注意将嘴巴凑在急流的水下,痛快地喝上几口。此时,总能想起罗奶奶装“凉快水”的木桶,想象着放入白砂糖的场景,肚子没有疼过,却被烧锅炉的爷爷批评过好多次。
自从外婆家装上自来水后,很难再看到挑水的哑巴了,以前,他总是一大早就挑着两个大木桶,奔走于院子和小河之间,把大大的厨房后两口大大的缸挑满。厨房有多大呢,比禾禾在城里住的工厂里的公寓房加起来还要大。公寓房是筒子楼,共用走廊,没有卫生间,房子有多大,禾禾记得,不算走廊对面的厨房,是24平方米,属于小套,爸爸妈妈经常讲,盼着住大套,直到禾禾读高中开始住校,才分到了大套。不久,工厂没了,禾禾一直在外地工作,回去的少,对大套没感觉。
小河的上游是外婆家,下游是自己家,在河里洗澡时,一不小心,肥皂被冲走,禾禾就会想,肥皂会冲到自己家吧?但肥皂会化掉,一次装肥皂的盒子被冲走了,追都追不上。看着远去的肥皂盒,像一只小船,荡荡着远去,禾禾想,一定会经过我家的,从外婆家到我家。想到这里,禾禾就释然了,就仿佛东西没有丢似的。就好像是院子里养的猫,好漂亮的蓝眼睛,禾禾好喜欢,妈妈拗不过禾禾的哀求,把猫装进一个大大的鱼篓中,和禾禾一起坐上了回城的班车,到家时,却只剩下空空的鱼篓,猫不见了,禾禾伤心了好久。妈妈说,猫知道回家的路,会回来的,禾禾盼了好久,直到家里另外又养了一只猫。
小河在暑假中走进禾禾的生活,也从暑假开始远去。小学的学业也越来越重,那一年,班主任来到禾禾家,然后,整整一个暑假,禾禾从早到晚,写了很多作业,爸爸妈妈轮流监督着,没有这个暑假的辛劳和暑假后的补考,禾禾就要留级。最终,禾禾没有留级,但那是一个没有小河的暑假,并且,这只是一个开始。
几年过去后,始终忙碌的禾禾,成绩却并没有起色。河的下游,便也去得很少,虽然城里的小伙伴们时常溜去,但带禾禾去得不多。禾禾成绩不好,属于笨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和笨孩子玩。禾禾很怀恋四合院中的小伙伴,怀恋和他们一起在河边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在河里抓鱼,在河边树林里捡蝉蜕,逮天牛,禾禾把这些记忆都写到了作文里。禾禾成绩不好,但作文写的好,总被老师在班上念。禾禾记得,第一次写作文就是写的在河边抓“天牛”的故事,“天牛”是一种长着长长触须的黑色昆虫,还有金银虫等等,都是禾禾和院子里的小伙伴童年最好的玩具。
终于有一天,城里的同学们答应带禾禾一起去河边玩了,当然是河的下游。禾禾记得,那是下午上过第二节课以后,下午本来是有三节课的,但不是每天都有,没有课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会溜到河里游泳。禾禾小时候经常到小河里洗澡,但一直都不会游泳,水一直都很浅。但这次不一样了,河里多了很多挖沙船,树林却少了很多。一下水,禾禾感到脚一沉,水很快淹没了头顶,禾禾赶紧往上跳,但很快又沉下去,想喊救命,一张嘴,水迅速灌进禾禾嘴里。禾禾被小伙伴们抬上了岸,等头发和衣服晒干后才回了家。爸爸妈妈以为禾禾上完第三节课后又被老师留堂了,禾禾也没辩解。
那一年,禾禾还是留级了,自此就彻底和小河断了联系,如同那个没有小河的暑假,开始了每天与书本习题为伴。禾禾不是学习的料,但大量的投入还是取得很大的进步,成为一个坏学生变好的典范,一路走来,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学生到老师——看似让人羡慕的省城里的大学老师。
这以后,禾禾就开始做这两个梦了:
第一个梦,会在禾禾遇到很不顺的事情时出现。试题没做完,发生在中考时,中考的数学,突然肚子疼,有41分没做。成绩公布后,禾禾没能达到高中的分数线,但他最终还是上了高中,只是,即将下岗的父母带禾禾去报名时交了厚厚的一沓钱,在此前,禾禾没见过这么多钱。禾禾为父母伤心,更为自己伤心。
第二个梦,总在禾禾正专心创作什么作品的过程中,梦到家乡的小河,灵感不久就会出现,动笔的时候到了。
时过境迁,因为城镇不断扩建升级,上游的集镇没有了,去世的外公外婆,坟都迁过几次,四合院没有了,如同羊肠般细细长长的街道也没有了,河里的桃花鱼没了,河边的柳树林没了,铁路桥、公路桥多了起来。河里的水,早已干涸。
下游则由河变湖,被高高的堤坝围了起来,泛着墨绿色的湖水,荡着如同唾液般的泡沫,吞噬着两岸的一切,直到堤坝的脚下,把墨绿色的污渍,浸染在钢筋水泥上。两岸再也不是城市与乡村的分野,一样的钢铁森林,一样的车水马龙,一样的熙然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