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墩就在那里静静地伫立着,谁也不知道它在这凝望了多久,岁月的埃尘已染黑了它的面容。它就在那儿,看了一年又一年的芦苇丛。树墩已然老朽,像个皱巴巴的黑眼圈;树芯已全然烂掉,黑黢黢的,只剩一圈几近破裂的老树皮。若无树皮,它也许就会像缺了箍的木桶散架了吧。浑圆的树墩,像个巨大的问号,叙述完大树成长的全部历程,同时,也宣告曾经死死缠绕在大树上的枯藤生命的终结。喜鹊找不到居住的故园,像迷了路的孩子在上空盘旋,凄惨的哀声,道出了失去窼巢的悲苦,两颗黝黑的眼睛,含着忧愁的眷恋。树墩不再流泪,因为眼泪已被鸟儿吸干,它把一只脚尽力伸入土层,汲取地下的营养,它成功了,胯部长出了绿芽,一丛,六枝,八叶,森林的美梦,又在它的大脑幻化成郁郁葱葱,仿佛听到了鸟儿歌声的流连。尽管垃圾堆成了小山,脏水豢养了蛆虫,蚊蝇在它的身边盘旋,它过滤着熏天的臭气,依然用嫩叶翠绿骄傲着人间。
这是条终日流淌的小河,河边那两个树墩上,坐着两个垂钓的老头。“唉,这条河,毁了!”胖一点的老头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河对面化工厂粗大的排污管正放肆地喷吐着浑浊的废水,红锈色的水哀凄地流淌着。一向缄默的瘦老头照旧没吱声。只是眯着眼盯着水面上的鱼漂。鱼漂是用雪白的泡沫塑料做的,但已被染成与河水一样的颜色了。
胖老头不忍再看老树墩那衰朽的身躯。他刚想离开,一抹嫩绿跃进他的眼帘——新芽,不可思议,这老树墩,自己已是朽木,却还在供养着新的生命!他看着那抹嫩绿,微微有些怔神,忍不住向前凑近了些;那是一颗娇小得怜人的小芽,像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对外面新奇的事物有着无限期待。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它,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他的心湖,泛起一层层涟漪。再仔细看了看老树墩,又发现围着它的一圈芊芊绿草,竟都扎根在龟裂的树皮里,根须延伸到它朽烂的树芯中。不知怎的,突然忆起他家楼下的一棵树,它就长在一截矮矮的树墩上,现在已经枝繁叶茂,绿叶层层叠叠,挨着,挤着,蓬蓬勃勃……胖老头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是怜悯,是感动,还是崇敬?胖老头喃喃自语着:一个即将死亡,看起来毫无用处、被人遗忘、朽腐不堪的老树墩,却在生命的尾声,以生之余能供养着这新生命;树芯朽烂化作黑泥,默默滋养周围幼小的绿草。老树墩,你是多么的顽强而伟大啊!
半晌,瘦老头把鱼竿别在那裸出的虬根里,仰在岸边的草地上,倦怠地闭上了眼睛。瘦老头仿佛又回到原来的小河边。童年,村边小河是村里所有孩子的乐园。河边有许多大树,一棵棵屹立在岸边,像一个个士兵站在那里,守护着小河。温暖的阳光下,绿盈盈的河水波光粼粼,好似美目流盼,妩媚动人。婆娑的树,葳蕤的草,悠悠的云,倒映在平静的河面上,化作一片绚烂。风儿在波纹上写着诗行,白鹭从河心溅起一串串琶音。伴着河水轻柔的低吟浅唱,仿佛一帘幽梦飘飘渺渺地飞到这片澄明之境。这条碧水,静静流淌,蜿蜒曲折,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向何处去;水中长着各种水草,小鱼小虾出没其间;河滩上布满光滑洁净的鹅卵石;河面上一座窄窄的小木桥可容二人对面侧身而过。这是瘦老头对村边小河最初的一段记忆,也是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那是条淙淙流淌、蛙声阵阵的小河,光腚娃娃在清凉水里玩耍、嬉闹。河边长着一种深蓝色的小花,春来飘逸着股淡淡的香味。鱼儿,多极了,一棍能打仨。那鱼在水皮儿上翻花,游进苇丛,搅得苇叶哗哗直响……童年时的瘦老头隐身于粗壮的树干背后,一声尖叫,与同伴玩捉迷藏的游戏;爬到树上掏鸟窝,越爬越高,脚下树枝乱颤,心惊胆战,只好知难而退;追赶一只蚂蚱至草丛深处,终于捉在手里,一不小心,却又让它跑掉;尾随一只蝴蝶进入花丛中,左扑右扑,不知怎么却又失去了目标;寻一处僻静的小水湾,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小心翼翼下水,曲膝弯腰,目光透视水中,看准鱼虾藏身之处,张开两手,悄悄靠近,迅速合拢,捧出水面,细细查看,却只有满手泥沙和水草,一阵失望,洗洗手重新开始;还有抠螃蟹、捉青蛙、游泳、从河滩上捡起薄而光滑的石片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每一件事情都会让瘦老头他们乐此不疲。那时,他和胖老头开玩笑说,如果到了那一天,他俩就埋在这河边……
白云苍狗,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村里有很多人家都开始建造砖瓦房,需要大量沙子。而这种沙子河滩上到处都是。于是,很多人都去河滩上筛沙子。河滩上被挖出了一道道壕沟。一张筛子,两把铁锨,细细的沙子被分离出来。一辆辆马车驶向河滩,一车车沙子运往村里,小河与村子之间的土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痕。
瘦老头还清楚地记得化工厂投产的那天,清澈的水变得浑浊吓人,水中的植物眨眼间枯了,那鱼儿竟被呛得往岸上跳……后来,俩老伙计隔三差五还是来钓鱼,多半是空着手回去,他明白,并非是真钓鱼,不过是寄托着种渺茫的寻求……
“快拽,咬钩啦!”胖老头惊呼道。他下意识地使劲一拉鱼竿——一条斤把重的鲤鱼。瘦老头的脸由于兴奋而潮红,嘴角不断发出“嗬、嗬”的单音。
鲤鱼绝望地停止了扭动,嘴唇求生地翕动着……
突然,瘦老头缓缓地蹲下身去,把鱼放进水里说:“放了吧,眼下鱼正甩籽……”鱼儿在水面上闪了一下,扎进水中不见了。胖老头嘴里啧啧着,不知是惋惜还是赞赏。“明天再来……”瘦老头呆望着鱼儿游去的方向。“唔,再来!”胖老头站起身回答着。
晚风中,老树墩依旧在那,苍黑静穆,那新芽,那小草轻轻地摇曳着。胖老头咬了咬嘴唇,留念地看了它一眼,只觉得眼里涩涩的,鼻子酸酸的。他皱起眉毛,屏住呼吸,捂着鼻子,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匆匆而过。从那之后,清澈的小河在他们心里就成了一个远逝的梦。
第二天,两位老人来了。瘦老头胖老头不明白人类在追求物质文明的同时,为什么总是以毁坏自己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为条件。难道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富足,大自然也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吗?
胖老头好长好长时间端详着老树墩。谁也无法猜透一座树墩的过去。不知道这棵树是怎样由一粒种子在对未知的恐惧中不安地伸出第一根触须。不知道它和一株草有着怎样的情谊,似乎是渐行渐远的,却又分明不离不弃。不知道一缕阳光,一袭微风,一片落叶,一声鸟鸣会纠结着它怎样的情丝……甚至不知道这棵树是怎样轰然倒下的,只留下一圈圈年轮,留下心的纹理,留下一份圆满和一个永恒的谜。哪一天,一只鸟从远方归来,它寻不见自己曾为之歌唱一夏的那棵树了。可是它找到了那座安静的树墩。它落在树的年轮上,敛起羽翼,静静地,仿佛在聆听什么。阳光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它触到了树刻在年轮里的思念,温暖如初。
小河,依旧缓缓流淌着,散发着更浓烈的臭味。在他们的眼里,它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乌黑浑浊的河水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依旧在日夜不停地流淌着,河里面的鱼鳖虾蟹应该早就葬身其中,了无踪迹,相信如果有来生,它们也只能去陆地上投胎转世,开始另外一种生活了。
胖老头瘦老头悻悻地回家了。胖老头当天晚上大汗淋漓地做了一个梦:乡村田野的那一片蛙声,使胖老头找到了回家的路。夏夜里,明月初升,夜露初上,一声蛙鼓敲响,河边的稻田里,玉米地里,水渠畔,田埂上,这儿,那儿,便瞬间千呼百应,呱呱呱,呱呱呱,响起蛙声一片,且蛙鼓阵阵,宏大如乐团一般,使得天也蓝了,水也清了,连乡村四围的山色,也淡若墨影了。他突然嗅到水田里那一阵一阵飘过来的稻花香气。突然聆听到庄稼地里玉米咯叭、咯叭的拔节声。在那团团的,大如蒲扇的莲叶之间,一朵荷花悄然开放,紧接着,一朵、两朵、上百朵荷花,都在蛙声中,伸展开粉嫩的花瓣,嘣嘣嘣的开放了。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响彻整个乡村田野。他嗅到了一种无比亲切的庄稼气息,弥漫过整个乡村的天空。他行走在回家的乡路上,瞬间热泪盈眶。
第二天早上,胖老头就去喊瘦老头的门了。胖老头把做的好梦说给瘦老头听,瘦老头的脸色唰地变了,说:“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梦,和你的梦正好相反呀!”胖老头赶紧催着:“说给我听听吧!”瘦老头眼里有泪影了,梦境又渐次回放了——河流,有的早已干涸,龟裂的河床皱纹密布,如同沧桑的面孔在无奈地求助;有的还在流淌着污浊的汁液,泛起的黑色泡沫,面目狰狞,贪欲无度。盐碱化、酸性化的田野,已生长不了任何庄稼,荒芜一片接着一片,只有一些顽强的杂草还在坚守着阵地。村庄,杳无人烟,破败而贫瘠,鸡鸣狗吠消失得悄无声息。森林中,飞禽走兽已然绝迹,曾经的绿色天堂,如今只剩下一个个树墩,仰望苍天,无声抽泣。草原,已成了荒漠,狮子王的故事,已成追忆。荒漠、沙漠,无边无际,沙尘滚滚,昏天暗地,这是一个你是风儿我是沙的世界,只是,再也没有了缠缠绵绵到天涯的浪漫。城市里,密密麻麻的车辆如龟群移,浓烈刺鼻的汽油味儿四下流窜;路旁,堆积如山的垃圾蚊蝇飞舞,污水横流。林立的烟囱吐着黑烟,魔鬼般张牙舞爪地向人们示着威。每天都犹如盛夏酷暑,每个人都熬煎在这高温的熔炉。人们,如同离水的鱼,拼命挣扎,只为了能够畅快自由地呼吸。曾经美味的饭菜,如今很快酸腐变质;多次提炼的饮用水,仍然苦涩得难以下咽,呕吐腹泻司空见惯,卧床病也屡见不鲜。医院,比市场更繁荣。没有欢笑,只有痛苦的呻吟,没有健康,只有无穷的疾病……
瘦老头说:我多么晦气呀,快老死的人了整天做噩梦!胖老头哈哈地仰天大笑:咱们要在有生之年看到蓝天碧水。咱们马上就到环保局上访,县里不行就到市里,市里不行就到省里……
白驹过隙,翌年春季,一座现代化的,日处理污水5万吨的污水处理厂在河的上游建起并运行。河水日渐清澈,水草悄悄复萌,芦苇重现生机,柳林焕发春意!胖老头瘦老头高兴地蹦了起来。胖老头孩子气地说:“满天星星都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最美丽的不是星星,而是小小的蟋蟀的歌声。一个小虫子,拉着它的琴,在一个很小的土洞里,不是为了赢得观众,只是因为热爱。这个蟋蟀和我们人一样有它的生命,它的生命本身就是一支歌曲。”当清凌凌的水再次潺潺地流淌起来时,当星星在深邃的天空里调皮地眨着眼睛时,当广袤的原野翻滚着金色的麦浪时,当茂密的树林吐纳出润肺沁脾的氧气时,当他们和孩子在如画自然中忘我嬉戏的时候,当他们和老伴儿一百多岁还耳聪目明、身轻体健时,他们会由衷地感叹:这个世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