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童年离不开平坦宽阔的黑土地,离不开七扭八歪的老榆树,离不开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更离不开那弯弯曲曲、日夜不息、静静流淌的河流——双阳河。
故乡位于双阳河北岸,不知小镇因双阳河而得名,还是双阳河因小镇而得名。我家居住在离小镇最近的村——人和村,人和村东面有一条小河叫东沟子,东沟子算得上双阳河的一条毛细血管,流过双阳镇后身,在依安拜泉交界处,向南转弯汇入双阳河主动脉,一路流向西方,进入林甸县境内。
东沟子就是流在我童年记忆中最美的河,是多少次进入我梦乡中的最清澈的河流。我七八岁时,父亲领着我到这里捞鱼,我拎着铁皮桶在湿软软的长满青草的岸上走,父亲端着筛子在水里行,他用脚在岸边的水草里踩踏,一筛子端上来,常会有惊喜出现,一条两条泥鳅,活蹦乱跳的,也有白膘鱼、小鲫鱼。小半天就能捞半桶,全家人可大吃一顿,父亲还能美滋滋地喝上二两白酒。
夏日里,我经常跟着伙伴们去东沟子放马、放牛、放鹅、挖猪菜、割青草。东沟子上游有几处泉眼,那些泉眼一年四季不断地往外冒水,细沙翻滚,暗流涌动,泉水夏凉冬暖,在冬天里会冒热气。大人们告诉我,千万不要去踩泉眼,人掉下去很快就会没影的,泉眼是没有底的。放马时口渴难耐,便心急火燎地奔到那里,用手捧着清凉的水,或者干脆趴在那儿,像牛马一样用嘴贴着水面直接喝,甜丝丝儿,凉冰冰的,解渴又解暑。两岸的人们在地里劳作,喝光了暖壶里的水,也时常会穿越庄稼地去灌泉水。孔大爷说泉眼的水最好,能治病,他宁可舍近求远,放弃黄泥屋附近那眼石灰管的井水,也要走三里多地去拎泉眼水。
东沟子有几处水泡子,哪里深哪里浅,我们都心里有数。炎热的夏天,我们把马绊在一边,然后到泡子里去洗澡。水清如镜,水面上方有蜻蜓做超低空飞行,轻盈地扇动着翅膀,无声无息地进行特技表演。它们腰肢纤细,忽高忽低,忽快忽慢,还能停在空中不动,又突然飞向远方,它们是飞舞在河面上的精灵。水面上贴着一种长着细长的腿、细长的触角的生物,我们称为“水车”。它像个小汽艇一样在水面穿梭,倏尔流到河中心去,水面上留下一道道轻微的涟漪。水底又是一个世界,小鱼、扇贝、水蟞游来游去……伙伴们说:有一种虫子叫“肉钻子”,黑乎乎的,贴到人的腿上,能钻到肉里去,吸人的血。我每次下河时都会想起这话,有些害怕,可实际上我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我们脱得精光,劈里扑愣跳下河,在水中嬉戏,互相击水取乐,扎猛子,比谁扎得更远,屁股露在外面,就像一条梭鱼,向前钻去;我们鱼贯爬上岸边,一个一个背向泡子摔水黄瓜,“扑通扑通”,高高的水花飞溅,展现着我们的快乐,一泡子水瞬间被我们搅混。玩得兴味盎然,常常忘记了放马的事,直到马进麦田,听见了看青人的叫骂声,才惊慌失措爬上岸去撵回。
河边有高高的水葱,箭一般直刺向天空。河滩上有一方田地,镇里一户人家连年在那儿种瓜,香瓜、西瓜满地,令我们垂涎三尺。趁看瓜人睡着或去灌泉水时,胆大的家伙就偷偷去摸几个瓜蛋子,半生不熟的,犒劳一下久渴的胃。河弯处有成片的蒲草,头上顶着圆柱形的果果,成熟后会变成紫红色,美丽诱人。东南角有一处淤滩,淤滩处长满了乌拉草。这种纤细如柔丝的草可谓东北的一大宝,秋后割下来,晒干,母亲用捶子捶软,寒冷的冬天,将乌拉草絮塞进棉鞋里,一点儿也不扎脚,柔软而保暖,使我能安然地坐在教室里学习,免受冻疮之痛痒。
东沟子美景如画,尤其是清晨的东沟子。赶着鹅走在高岗上,远望东沟子上方,云蒸雾绕,氤氲的水气漂浮,犹如一条流淌在地上的河,在阳光照耀下闪着蔚蓝色的光。走近东沟子,两岸一片碧绿,野花从沟底开到田地边,黄色的可爱,粉色的妖娆,紫色的高贵,白色的纯洁。
夏天的晚上,东沟子极其热闹,鹧鸪声声,听起来遥远而又深邃;虫鸣蛙鼓,此起彼伏,铺天盖地,从野外越过庄稼地穿过杨树林飘进村里,伴着月光流淌进躺在土炕上的我的心扉。这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天籁之音。
二
东沟子的西北方向有一大片柳条通,看柳条通的是邻村的老孔头。他有一个用柳条编织的大鱼瓮,常下在河道的狭窄处。他夜晚下瓮,清早起瓮,我们眼馋地看着他拎着半桶小鱼走回黄泥小屋。
我吃惊于他的胆大,茫茫旷野,他孤身一人长年住在黄泥小屋里,黑夜里风吹柳梢,各种声响,鬼哭狼嚎的,多吓人啊。我经常到那间位于柳条通西南角的黄泥小屋中,去喝泉水或者和孔大爷说说话。那个小屋窗户不大,蒙着塑料布,屋内光线不足却也温暖如家,火炕热乎乎的,在炕的一角有个泥灶台,上面一只小耳锅。有一次赶上孔大爷煮饺子,他盛了一碗,热情地让我吃些,我毫不客气,挺香的。更多的时候,那锅里煮的是玉米粥,散发着香味。孔大爷看柳条通是极其负责的,如果谁要到里面去放牛放马,他便弯下腰疾速地跑去,连喊带叫地用山东话骂一通,他是地地道道的山东人,闯关东时来到北大荒的。
神秘的柳条通里可隐藏着不少好玩艺儿,有各种各样的鸟——红脑门的水鸡子啦,低空飞行的叼鱼郎啦,灰黑色绿头的野鸭啦……它们都怕人,不等人走到跟前就飞得远远的。夏秋之季,柳条通里生出油蘑和白蘑,遍地都是,不一会儿就可以采一筐。但一个人是不敢进去的,几个人一起进去,还要不断地呼唤,要不然一会儿便会走丢,即使离得很近也很难发现人影。
冬天,柳条通里有野兔和野鸡。二舅每年冬天都去柳条通下兔子套,领着我和花花狗去察看。花花狗极厉害,能撵上雪地中的兔子。追野鸡趣味十足,漂亮的野鸡真笨,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跑几个来回,便跑不动了,它会把头扎进雪窝里,屁股露在外面,漂亮的尾翎抖动着,等待着束手就擒。
三
村子西北角有个水库,叫“人和水库”,算得上镶嵌在双阳河畔的一颗明珠。人和水库日夜不息地向南排水,排出的水曲曲折折汇入双阳河。由于人和水库借了我们村的名字,一提起来感觉脸上有无限荣光。记忆中最令父亲和二舅津津乐道的,是那年春天冰排开化,水库里闷死了不少鱼,他俩踩着冰排弄到了一条大鲤鱼,两个人用扛子抬回来。那条鱼简直像小猪般大小,放在饭桌上,鱼尾巴都耷拉到了地上。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鱼肉馅的饺子,那个香啊!
我们每年夏天都要到水库边上洗澡,很快我便学会了狗刨和打漂洋。打漂洋就是仰泳,躺在水面上,手臂轻轻划动,望着天上的白云悠悠而去,还有比这更柔软的床吗?游累了,就躺在石头坝上晒太阳,将后背和屁股贴在石头上,像热炕头一样舒服。如果洗得太久就不行了,父亲有一次来找我,幸亏伙伴们及时告诉了我,说你爸拎着皮鞭子来找你了,吓得我钻进了庄稼地,赶紧跑回家去放牛。
捞河蚌最有意思,脚在水底慢慢趟,碰到了,潜下水抠出河蚌,一个一个用力抛到岸上去,有时能碰到一窝河蚌,大大小小十来个,大的比巴掌还大,有漂亮的花纹,弄一丝袋子也轻松。河蚌的壳紧紧闭着,很难用手掰开,但是放在温水里一煮,个个便乖乖地张开了嘴。在那个缺食少肉的年月,河蚌肉鲜美无比,也能解解馋。
水库的南面有个小瀑布,落差有2米左右,砌一面整齐的石墙。我们钻进瀑布里,靠着石墙,一排能站四五个人,听水声哗哗流下,我们尽情淋浴,仿佛一些小猴钻进了水帘洞,说笑声和瀑布声在河流上空飞扬。
小瀑布的东边紧挨着养鱼池,我因为游泳时能够使脚不露出水面很骄傲。一次洗完瀑布澡,和小光横渡鱼塘,游到河中间,想试试水有多深,一松劲,水没到脖,沉下去了,喝了口水。河水齐到脖颈,就像一道铁箍似的箍住了我的心房、胳膊和腿,我拼命游上岸,上气不接下气地蹲在河沿儿上,已经没有力量伸手拉小光一把,连喊救命的劲都没有了。等我缓上那口气,小光已经自己勉强爬上岸来,脸色煞白,让我觉得很愧疚。母亲告诫我,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到啥时候都不能逞能,要学会谦虚。
四
东沟子的水流向东南方向的小镇,在小镇西北角拐个弯向东流去。这是一条季节性的小河,春天时水浅,浅到只能没过脚面,看得见里面追逐的小鱼。夏季时两侧高地的雨水都汇聚到沟底,水势汹涌。为了保护双阳镇,修了一条护城的堤坝。九八年大水出槽,水漫双阳镇大街,半夜里各单位的人起来抗洪。
听老人们讲,这条堤坝叫“东方红引渠”。挖修引渠那年,场面非常壮观,全公社十三个村男女老少齐上阵,牛马车、毛驴车、手推车、挎土筐、送饭的、宣传的、红旗招展,喇叭声声。每天都报工程进度,每天都评劳动模范,人们干劲冲天,终于修成了一条造福人民的引渠,排涝抗旱。引渠在双阳镇和拜泉县的交界处,向南拐弯,将河水稳稳送入双阳河主河道。
双阳河自东向西,水面宽阔,蜿蜒曲折,穿过耕地,穿过湿地,穿过草原,穿过柳丛……听老人们讲,从前,双阳河畔还没有开垦时,到处都是芦苇丛、草甸子、沼泽地。里面隐藏着狼、狐狸、狍子,还有鹿,野兔多的是,野鸡、野鸭,各种水鸟在这里飞翔,各种野菜、药材,好东西多了去了,都叫不上名字。
老人们还讲,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夏天经常下雨,水漫两岸,下游的鱼顶上来。水撤了,人们发现双阳河畔到处是鱼。连马蹄坑里都有鱼,白鲢鱼、鲤鱼、鲫鱼、泥鳅……真是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唉,要不是鱼来救命,双阳得饿死多少人啊。
后来开荒种田,双阳河畔大部分湿地变成了耕地。双阳人都把双阳河畔的地称为南河套的地,种南河套的地是十年九不收,抗旱不抗涝,那里的地地价便宜,土质肥沃,不用肥也高产。但种地人总得冒一定风险,丰收的年头,种地大户挣个十万二十万很平常,要是雨水大,发大水,赔得鬼哭狼嚎也有的是。
我常常想,假如当初不开荒种田,让双阳河畔保持原生态该有多好,那些芦苇,那些草药,那些野生动物,那些野生植物,那些草原……它们的利用价值一定胜过粮食的价值。人们真是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大大地破坏了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历史将会改变……
五
三十多年过去了,童年的伙伴大多离开双阳河到外面闯荡。偶尔相聚,禁不住回想起童年的快乐,河边的快乐。
如今,东沟子的那座黄泥小屋已经没有了,柳条通也消失了。东沟子的水泡子倒是筑了高高的堤坝,被圈成了一个大大的养鱼池,一户外乡人家盖了铁皮房,扯上了电,他家养着上千只鸭子,鸭子吃小鱼,吃虾,吃蛤蟆骨朵,生的蛋蛋黄是红色的。鸭蛋销路非常好,供不应求。
双阳河并没有受到污染,水依然清,草依然绿,两岸风光旖旎,水中盛产双阳河鲫鱼和双阳河泥鳅。鲫鱼肥美,泥鳅刺软,算得上当地市场畅销的水产品。每年夏天,都有人在岸边垂钓,在夕阳的余辉中有人向河中撒网。
最令人欢欣鼓舞的是,2007年,双阳河已经被列为省级湿地自然保护区,水库扩大了规模,还建了风景区,种植了树木,每年端午节,乡镇县城的人来这里踏青、游玩、野餐。浓荫匝地,鼓乐声声,述说着现世生活的安稳与富足。
岁月流金,双阳河一直流淌在我的心中,一直流淌在我的血脉里,流淌着我的记忆和欢乐。她是我的母亲河,我的血脉中有着她的因子。我想,在政府的努力下,不久的将来,双阳河一定会变得水更清,草更绿,野生动物更多,美丽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