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随父母亲从河汊纵横的苏南水乡,来到天山脚下一个只有春夏灌溉季节才能见到渠水淙淙,看不到河流的生产队,如同旱鸭子急得心里发慌。后来农场将支边人集中到一个新开垦的支边队。那年草原上冰雪融化的时节,我跟随一帮小伙伴每人用扁担挑两只芨芨草筐,好奇地走进队前一片方圆数十里、长有一人高的芨芨草滩中,一边埋头拾被风吹日晒雨雪水淋得呈灰白色的干牛粪,一边往芨芨草滩深处走,突然一条呈鲜绿色,二百余米宽、五六米深的河床横在眼前。
河床底有一条弯弯曲曲似白缎带的小河,我们这些从苏南水乡来的娃娃见了河流如见了亲娘,心里一阵惊喜,丢下粪担子,脱掉衣裳,扑通扑通如下饺子投入河中尽情游玩。水流十来米宽,水深齐我们的膝盖处,水清澈得能看清河底沙石的颜色和形状,水流速缓慢,波光粼粼,哗哗哗的流水声如一曲欢快悦耳的轻音乐。光脚丫子踩在水底光滑的砂石上,特别舒服。我把脚丫子伸进河边草垡子里,很快感到脚心脚面痒酥酥的,缩回来脚上沾满一种墨绿色,一厘米余长的虾。
巴里坤草原盛夏时节的河水也冰冷刺骨。小伙伴们在水流里冷得受不了,爬出来,躺在河边一块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细沙滩上,像一条条泥鳅在沙滩上晒太阳打滚,滚一身泥沙再跳入水流里。从那往后,我们每天拾满一担干牛粪,在河水里尽情玩过了瘾,才挑起粪筐往回走。
我们用自制的棉纱网将河水里的虾捞起来,拿回家让大人做成鲜美可口的虾酱。后来发现河水里还有一种十几厘米长,脊背呈黑灰色,跟水底石头一样颜色的鱼,成群结队逆流而上捕食虾,被鲜美的虾养得肥又胖,我们拿没有底的芨芨草筐扣它们,半天能扣几条、十几条,用芨芨草莛串在一起拿回家,全家人能解一顿馋。芨芨草滩里和河岸草丛里长有锁阳、达子萝卜、蕨麻根,在一年只能种植一熟耐寒农作物,不能种植时令瓜果蔬菜的天山草原,那是我们童年的“瓜果”。冬季草原被积雪覆盖,河流封冻,更是我们在冰面上滑冰、打陀螺的好场所。
我常常望着河流发呆,一年四季永不知疲倦流淌的河流,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去?又宽又大的河床底怎么才流那么窄而浅的一股水?后来我离开草原,走进了警营,在准噶尔盆地西边缘无数个酷热难耐的夜晚,清凉、波光粼粼的小河经常流进我的梦境,肥美的鱼和小虾在梦中欢蹦乱跳,滋润着我燥热干渴的心田,如我梦中的恋人,每次醒来回味梦中的情景,都流连忘返。
五年现役期满的我,又回到草原,放下背包的第一件事是直奔小河,跳入水中,任冰凉刺骨的水亲吻我的双脚,重温儿时亲切的梦。我逆河流而上寻找河源,发现河源处在芨芨草滩中央,如分娩的女人躺在草地上叉开丰腴的双腿,碗口大的一股泉水从腿根处喷涌而出,顺一条沟槽而下,与沟槽两旁数十个泉眼汇集成一条河流。
每年开春,天山里的冰雪水和夏秋时节的雨水在各条山沟里汇集成一股股巨大的洪流,流至山沟口,水流锐减,地面上看不到什么迹象,而距山沟几十里的山下河流随之猛涨。原来山沟口锐减的洪流渗入地表层下,地表层下有无数条暗流如动物的血管,将洪水汇集到草原河流里。草原如一位痴情的少女,表面上沉默寡言,内心里却涌动着万般柔情。如果把延绵数千里的天山比作草原的母亲,巍峨耸立云端的冰雪峰就是天山的丰乳,天山冰雪峰通过河流将她的乳汁源源不断地哺育着草原。
河流是草原的乳汁,更是草原牧民情感、生活和梦想的寄托,年轻的情侣漫步在河流边谈情说爱,别有一番情致;醉酒的汉子遭到妻子的责骂,委屈地望着缓淌的河流感叹:女人的性格能像河流一样温柔该多好啊;家住河边的女人悄悄向同伴吐露,她曾经常夜里梦见清凉的河流向她流来,轻轻地冲刷着她美丽的胴体……
巴里坤大草原的河床之所以如此宽大,是因为天山上雨雪充沛,易形成洪流冲刷而成。我曾乘灭蝗的民航飞机俯瞰草原,东天山最高峰海拔4886米高的托木尔提冰雪峰北的一支沟二支沟,两条河流汇集在鸣沙山南脚下的柳条河里,穿越数十里芨芨草滩,因沿途有无数个泉眼汇集,上游两座大型水库并未能阻挡住她的脚步,它是巴里坤最长的一条河流,像一条动脉血管流至草原湿地,分成四条支脉,最终的归宿是巴里坤湖。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2006年绘制的地图上标有这条河流。清末该县政府出银两在鸣沙山下游截流修水库,在今奎苏乡北戈壁修水渠灌溉农田(因是清政府出资修的水渠,为皇渠),从此此河断流,成季节性河流。
巴里坤草原水草丰茂,东、南、北三面山体原始森林覆盖面积达40%,遍地自然生长有柳条、爬地松、梭梭、红柳、骆驼刺、白刺、野枸杞和野玫瑰等数十种挡风固沙的植物,它们是保护生态的天然屏障。科学家称森林、冰川、草原为“天然固体水库”,每当云层经过保湿的草原上空,都会落一场雨雪。但近数十年来,草原上人口剧增,过份开荒打机电井灌溉农田,一些城乡居民为生火煮饭取暖,将大片的固沙林刨挖殆尽,草原逐渐失去起码的保湿天然屏障,雨雪降水逐年减少,草地严重退化,这条断流的小河年趋沙化。那流水淙淙,绿草如茵,野生动物和家畜相互追逐嬉戏的景象被人们淡忘。
前年夏秋交替时节,草原上遭遇十年一遇的干旱,天然保湿植物年趋减少的草原一派枯黄景象。大风袭来,风沙遮天蔽日,这条曾经欢快流淌的河流,也被本地人改称为“大沙河”。
去年,正值农田灌溉时节,我利用双休日去看望儿时的小河,小河已经浅窄得我一抬腿就能跳过去。我的眼睛盯住河水老半天却连一条小鱼都没瞅见,双手伸进草垡子里摸了一大阵子,只摸到一条呈黄色病恹恹的小虾。微弱的流水声似母亲受了屈辱的低咽。河两岸的芨芨草滩已被开垦成农田,含有农药、化肥浇灌农田的水正在往小河里流淌。放眼望去,稀疏的草木,如同草原过早衰竭的须发。一位儿时的哈萨克族伙伴骑马走过来说,农田灌溉时节流入巴里坤湖,变苦变咸,那点可怜的河水,多像草原将要枯死、河流消失悲痛的泪水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