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灵均
一
那么远,我从湘北来,已近黄昏。
天地之间,暮色开始合围。
夜周庄在店家的打烊声中开始了。只见伙计抱出一摞摞陈旧的木板,依次放在门槛中的木槽里,用力推了一两下,发出“咚咚”的声响。一个拎着拖把的女人,来到河边洗涮,在逆光里像个剪影,如同我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正丰富着我手中的镜头;那归家的乌篷船裁剪着水波驶过来,看不清船娘的模样,却听得见她摇橹的声音不紧不慢,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河风吹过来,岸边草本植物的叶子,还在微微荡漾……
一个孩子赶着几只鸭子,鸭子“嘎嘎”地叫,似乎还在贪婪那方流水。
几声蝉鸣,把我的目光从东头这棵樟树,扔到西头那棵樟树上。走近,不见蝉,连蝉鸣声也听不见了。只有几只雀鸟,从这根枝头,跃到那根枝头,逗人。
这边的双桥,垂直吊下一盏盏红灯笼,似乎在招呼着夜行的归人,到家了,到家了!那厢的檐下,也是一串红灯笼,随风晃动;河边临水的石阶上,散落着淡淡的灯光,柔和如月色,照着汲水人家拾阶而上;酒肆茶楼,挑灯高悬,光线漫溢,泻过木窗格子,让粉墙黛瓦的玲珑曲线,美仑美奂地倒映在水里,成全了一个留美画家陈逸飞的声名。
是谁的吴侬软语哼出江南小调,从一扇光亮的窗口飘出来,悠扬婉转……
那么远,又那么近。
二
一个人要了一条乌蓬船。
乌蓬船疑似一座行走的岛屿,也像安装了轨道的游机,船头是我的机位,我把两岸窗口显影出来的各式人物,连同建筑景物一并收进了我的镜头。其实,我刚才也坐在某一个光亮的窗口,看水面过往的船只。而此刻,只不过是交换了场景而已。
伫立船头,来不及跟迎面擦过的船上游客打招呼,我的目光无意瞥见一架飞机,从我头顶的夜空掠过。我猜:飞机上的乘客一定投下惊讶、好奇的目光。或许,在刹那间,他们完全颠覆了自己的意识,已经分不清哪是天庭,哪是人间?从空中看下来,那些水面闪烁的灯笼,像金属拉链的齿,抑或纽扣,沿河两岸有序排列着,敞开了河流的风衣,让周庄的夜色衣袂翩翩。
那折射的灯光以及波光,星星一样闪烁……
飞机上看夜周庄成了银河系,让人多了几分神秘。
其实,在这种空间距离中,天上的飞机也不过眼中滑过的流星,擦了我匆匆一瞥的目光,还没有捂热,就稍纵即逝了。
夜渐深,枕河人家室内的灯渐次熄灭,只有挑起的红灯笼一直不眠。像天上的星星,灿烂在银河系里。
这让我想起法国塞纳河的波光,可以使巴黎折射成为一个梦。而巴黎反过来又把塞纳河打扮得如此华贵富丽,如此精致妖娆、名声显赫。这是不可思议的一种互相创造的关系,因为这样的创造和激发,使她们彼此拥有了如此充沛的激情和不衰的活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太湖的水与周庄相互遇见,又是多么神似。水孕育了周庄,创造了周庄,还使她具有了灵魂,以及灵性。而周庄的繁荣也让湖水也好,河水也好,四季循环,或急湍、或舒缓,淌着、流着,即使流水拐弯抹角,也会在某一处交融相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果说:巴黎塞纳河是西方的大家闺秀。
那么,姑苏周庄便是东方的小家碧玉。
走下乌蓬船,我似乎意犹未尽。
三
我是前一夜,才下决定来的。因为,是我又梦见了你。
曾无数次梦见周庄打湿了我的衣襟。
周庄浮在昆山西南的众水之上,似乎还在梦里轻轻摇晃,像泊在水面的乌蓬船,难免有海市蜃楼的幻觉滋生。不知是梦太沉,压得船身吃水太紧?还是江南一律向周庄倾斜,全世界崇尚闲适文化的人投来了目光。那接踵而至的步履,让周庄日常生活的天平秤还在翘尾。人气攀升的周庄,显露出现代都市人的价值取向,从而也奠定了周庄在整个江南的份量。
梦见你,是我的牵挂,如同睡梦里垂钓。
双耳的铃铛,在枕边颤栗着,一直响个不停……
我家住在浩瀚的洞庭湖畔,见过太多太多的大水,并没能如梦中把太湖流域的水乡周庄轻松地钓起来,却被鬼魅的周庄丝线拽得心急火燎,像打了千千结。
第二天,只身前往。是去圆梦,还是拆结?
我不过是洞庭岸边的一个凡夫俗子,不是神话传说中的柳毅,可以沿着君山岛上的一口水井,直接走下去,一直通到太湖,为小龙女传递情书。我曾在古典戏文里见过龙王的三公主,曾想象过她的美丽、善良、聪颖,还一度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我心目中的小龙女,却始终没有找到。便在梦境中猜想:水乡周庄莫非是小龙女前世的化身,撩拨现代都市人身心渐渐枯竭的相思之情。
这个被人称作柔软的姑苏水乡,就这样成了江南的代名词,立在都市的另一端,立在梦的深渊,模糊又清晰。让人的心智进入一种莫名的、不知所措的情感复苏状态,而成为无法抗拒的精神领地;像一只长途跋涉之后的倦鸟,找到了它的栖身之所,安然地梳理羽翼;像在繁华的尽处,在思念与泪水交织之处,在疲惫与困顿挣扎之处,看到的一盏黑暗深处的暖光;这无疑是梦的憩园,让枯藤长出青枝绿叶的植物。仿佛,是谁伸出了千佛手,给人的灵魂以最充盈的慰藉。
或许,这就是现代人迷恋周庄的理由。
梦见你,是我的创可贴。
四
今夜,我是一个虔诚的霞客。如同寺庙里的香客,是还愿,也是修行。
走在夜晚的周庄,只见横跨南北市河的富安桥与楼联袂,双桥则由世德桥和永安桥纵横相接、石阶相连而成,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方一圆,被人叫作“钥匙桥”。尽管石桥小巧,伫立桥头,伸开双臂,依然可以兜入满怀的凉风,被梳理过的桥面突现早已被人摸得光滑的石刻。
桥下半百的婆婆,正忙着清洗物什,上下抖动。
其实,她年轻的时候,也许常常挎着满篮的衣服,带着棒槌,挽起了发髻,在水边的石阶上敲打。然物是人非,这种场景已经成了绝唱。
这些个石头,其实再普通不过了。但砌成石桥之后,被人反复的抚摸,有了灵气,加上水泽的滋润,便有了精灵般的气息。明知道上面那怪兽和石狮都是些钝物,可是那流转的眼珠还是泄露了它们近千年的修行。
站在桥的顶端,得到的感受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豪气,而是一览水乡的便利。人行到这里,功名利碌全部远逝。几百年历史风云,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过来了。而人生的几十年,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富有历史感的神秘性,正是留给我们想象历史的巨大空间。
到了“贞丰泽国”的牌坊前,我不忍再往前走,生怕跨出牌坊,就回到了现实,仿佛牌坊就是900年历史与现实的分界线。
我以诗人的目光打量这牌坊,一时半刻也无法洞穿她背后的时间意义。
在江南,我见过不少的牌坊,以彰表烈女节妇居多。它们纵情恣肆,张扬于镇口或村头,仿佛要天长地久,与山石同寿。而眼前这个“贞丰泽国”却不尽相同,它明确告诉游人,在贞丰年就已经是水乡泽国了。古籍载:周庄曾称贞丰里,北宋开始叫周庄。而真正声名显赫是到了明代,因巨富沈万三利用镇北蚬江水运之便通番贸易,才使得周庄成为粮食、丝绸、陶瓷、手工艺品的集散地,遂成为江南巨镇。到了清康熙年间,已经是富庶水乡,才正式定名为周庄的。
我以步履计算,又梳理一遍周庄,以此弥补白天的喧嚷带来的不足。也可以说是穿针引线,向每一个活灵活现的景物道别,用这一天来的熟捻与陌生,抚摸我心中最柔软的江南。为先前的一个梦,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以傻瓜镜头,记录我打量周庄的足迹。
今夜,每一个人都可以是真实的镜头人物,也可以是人家的热心观众。
五
今夜,我还想见识周庄的儒雅,不是沈万三,不是柳亚子,也不是叶楚伧,尽管这些人物也儒雅过,也不是他们生前留下的富丽堂皇的建筑,那不过是财富的纪念碑。恰恰是民间那些还活着的匾额、雕刻、门联等,才是我欣赏的大众儒雅。或许,因为诗书传家、攻读入仕的理想永远占据了周庄人心灵的一隅,成为心灵中最敏感、最多情的一部分,是他们对宗族历史的深情回眸,以及自我的温情抚慰。他们把儒雅镌刻在匾额上、雕琢在额枋上,呼应来自并不遥远的祖居地的期冀,呼应内心不曾被财富湮没的对诗书功名的向往。
也许,建筑装饰的炫耀意识在屋主心目中,与文化纪念无涉,而是非常现实功利的。也许,这一功利的企图关乎人们在宗族、地位、名誉以及各种利益的关系。标榜的文字只是其表,而儒雅的影响还是深入建筑的内心了,成为它的骨髓和精血,成为它的灵魂的一部分。那弥漫在建筑上的教化意味,与热衷于教化大众的社会氛围,是息息相通的,也是复活的儒家教化精神之滥觞。它与民俗信仰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获得了线条、笔画和颜色,以雕刻、书法、绘画等艺术形式呈现在乡村日常生活环境中,润物无声地滋养着人们的心灵,从而唤醒人们协调、修养内在心性的自觉。
是的,世事无常,人心不古。
在今天,那些充斥于祠堂、戏台、书院、牌楼乃至民居内外的教训和推崇,还能怎样约束人心、清洁民风?那是颇可置疑的。甚至,在那摩托骑进古巷、门楣抹着口红的现实环境里,我怀疑所谓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作用。但是,不管今人是否普遍接受,它们的确以其鲜活的思想和感情存在着,顽强地传授着历史的精神和经验,以其镜像映出血脉里的那份儒雅,是它们保全了人们对宗族历史的文化记忆,并为我们描绘出历史生活的精神气韵。
六
今夜,哪怕我走累了,随便在桥头靠一靠,歇息一下,就已经成为别人的风景。也许,我只是人家镜头里一个不起眼甚至模糊的剪影,却因得了周庄的福泽,才有幸收进陌生人的影集里,而全然不知。若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在那么多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中,遇上现代版的小龙女,或者说人家只是对我微笑一下,就过去了,那也是美好的。
请不要怀疑我此刻意念的纯度。
歌德说过:唯有太阳有权力身上带着斑点。
我说:今夜,一切美好的细节都是月亮的种子,发着相思的嫩芽。
请允许我,再回头看一眼渐行渐远的背影,让那一瞬的美丽定格在记忆里,温馨而持久。回到客栈,喧嚣落定,周庄安静了。不远处的河水里,几粒蛙鸣衔着缕缕月光送过来,如水、如梦、如幻,把伫立窗前瞭望的我,一遍遍覆盖。明儿上午,我就要离开周庄了。
今夜,竟生出几分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