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无锡的日子里,虽说因蚊虫叮咬夜夜难眠,使人在白日里总是无精打采。可是那一日的天目湖之行,却是我兴奋至极。炎热难耐和睡眠不足的愁云一扫而光。因为那一日恰好是个雨雾浓浓的雨天。
那天我们出门的时候,天就下着针尖似的毛毛细雨,你用肉眼似乎看不到它,当你在雨地里站一会,就有团团浓雾缠绕包裹着你,一会儿身上已潮润润湿漉漉的了,随即脸面上会有雨水顺着脖颈往脊背上流,戴的眼镜片上也罩满了雾气,使你看不到前行的方向,一切都灰蒙蒙的。但当你挽起袖口往上捋的时候,胳膊上也会有星星点点的雨珠往下流。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心里喜滋滋地乘车去天目湖的。
天目湖在哪?是位于天目山脚下的一座湖吗?记得中学时期读小说《红日》,其中有一个细节写到天目山:一位受了伤的班长在医院养伤,家在天目山脚下的未婚妻来医院看他,那女子长得眉清目秀,如一朵刚出水面的荷花一样。问之为何长得像仙女一般,一位稍稍知书达理的长者便用文言文讲起了天目山的美,天目山的秀,天目山是一个绿油油水灵灵的世界,故而那里出美女长俊男。
小说里,那一段文字极为美妙,引得住院的战士们个个赞叹不已羡慕不已,也使我对天目山无限神往。可是我清晰地记得,天目山在浙江,怎么会在江苏呢?同行的江苏朋友说:天目山的尾巴在江苏,七十年代那会儿,我们在那里修建了一座水库,现在搞成旅游区,把水库改名为天目湖了。
好名字啊?富有诗情画意,简直是神来之笔啊,是上天眼睛里的一一汪湖水啊。
一路上,虽说是下着毛毛细雨,车窗上全是雨雾,不用手勤擦着,你是无法看清窗外的景致的。而且我发现,越往南走,人烟稀少,树木繁多,山清水秀相伴,以为我梦想着的江南应是这里。你瞧,朦胧中窗外的高速路笔直向前,道路两旁是新栽的树林,虽品种单一,但绿色盈目,满眼是深黛色的绿,深沉而宁静。两个小时左右,我们到达天目湖景区,一下车,便被星星点点的雨水包裹着,我对同行的人开玩笑地说:“你看,谁叫我们到了天的眼睛里呢,天眼难受,当然得泪流呀。”同行人附和地笑说:“你说得有道理啊。”
天目湖在雨中向我们展露出了她娇色的姿容。晴日里难见的层次之美,在浓浓的雨雾中尽显开来。以往总说是青山秀水如水墨画,是美中的极品,但我总觉得晴天看到的山水既少层次又乏蒙胧,难见水墨名品的神韵。你瞧,当我们乘坐的游船在蒙蒙雨雾中驶向天目湖深处的时候,整个天目湖笼在轻烟薄雾中,一景一物,变化万千,若隐若现,婀娜多姿,好像是打着灯光的舞台,迷蒙里透着清晰,梦幻中显着逼真,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却又无法触摸,让人尽情想往却又若即若离,隐隐约约。眼前稍远的山峦如披轻纱,柔姿千般;再远一点,则惝恍迷离,亦真亦幻;再远,便是水天相接之处隐者深黛色的山峦,逶迤迷蒙,一派烟雨雾绕,难分彼此。遂想起范仲淹《岳阳楼记》所抒发的情感来:水天汇合一处,山水融为一体,且宠辱皆忘也。
我这人天性喜雨,雨中遨游,更是兴致勃勃。导游说不要探出船舷外,以免掉入水中,但我偏要伫立船头,感受那雨的洗礼和船舷劈开湖面而溅起的水珠浪花。你瞧,雨静静地落在湖中,我静静地站在船头,湖面上蒸腾着袅袅的雾气,清冽的湖水哗哗地拍打着船舷,激起一股股清凉沁入心间,回望四周,天地无语,静静地展露着风流倜傥;湖山扑面,静静地彰显着温柔之美。此等情景,我一时兴起,随想起先贤哲人的丰润诗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无奈我不及先贤哲人,没有那般诗兴与才情,只觉得,这风浪、这行船、这湖水也是一本耐读的书,它没有开头,也无须结尾,原本航行着就是,而且这船在湖中行,人在画中游,没有了物欲横流,没有了纷扰嘈杂,实乃快哉乐哉。
舍舟上岸,一条用木板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伸向密林深处。路两旁的秀美树木经雨一淋,也一尘不染,处处是满眼的绿——深绿、翠绿、嫩绿、浅绿,绿中有黄花吐着心芯,有红花开得鲜艳,有紫花飘香,有蓝花怒放,且朵朵花瓣、花蕊中,皆落着星星点点的雨珠,仿佛是泪的结晶,色泽纷呈,景色各异,让人目不暇接,喜不自胜。问那满山满坡的绿树、绿叶为何物?答曰:茶树,茶叶。我于是露出满目惊讶的神色,原来这天目湖的茶叶是用泪水洗涤、滋润着生长的啊。难怪下车时进那商店里时,满是飘绿的茶叶。
我们三三两两地随意地在弯弯曲曲的翠绿欲滴的竹林里走着,一阵风吹来,便有星星点点的雨水落下,脸颊上即刻湿滑光润起来。林道是用枕木铺成的,湿滑亮洁,剪影一般倒影着湿漉漉的树木花草,走在上面,有如走在某个茶楼的木质地板上,让人在幽静中忽然想起竹之高风亮节的品格来了,我想,郑板桥是生活在江南秀美的竹林山水中,他所说的“难得糊涂”绝非是世人所理解的那类消极之意,是否也有另外一层含义呢?比如,他是否让人学会在迷蒙中看待一种生活,欣赏一种人生的境界呢?倘若人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如白日亮晃晃的世界,那么这世界还有多少让人神往和回味咀嚼的呢?这样一边遐想着,一边闲适地走着,走至湖边,忽然发现三三两两的空旷无人闲坐的藤椅,尤其是置在树荫下立在湖岸边的,虽是湿漉光滑,但却诗意颇浓,令人醉心。我想,倘是一人或一两个情趣相投的朋友一同携游,倒是蛮有趣的,那时谁也不要说话,只静静地选一阴阴的树下之藤椅长久地坐着,默默地望着一湖烟雨,那怕是静默成一尊塑像,也可视为一次惬意的心灵之游呢。因为许多时候,人们旅游观景,都喜欢天蓝水碧的天气,岂不知,非正常天气下看到的,也许倒是难得的佳景。因为大自然常常把最神妙的一面遮蔽起来,只有在非常规的日子和非常规的气候条件下,才能充分地展现出她们美妙绝伦的面容和身姿来。而习惯于常规思维的人们,常常看不到最好的景致。这样想着,又默念着范仲淹《岳阳楼记》所书写的水的浩浩淼淼的阔境,默念着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雨之感怀,默念着“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步入雨雾蒙蒙的密林深处……
薄雾蔼蔼的时候,我们告别了天目湖,乘车返回无锡。返回的途中,我仍想着天目湖,想着满湖的烟雨,想着弯弯曲曲枕木铺就的林间小路,想着那光滑湿润润的倚湖而立的座椅,也想着郑板桥的那句名言,想着跌跌撞撞实为不易的人生世界,有时真如天目湖的细雨浓雾一般难分难解,不依不舍,迷迷蒙蒙。这样想着,便觉有盈盈的泪水从眼里流出,以为是车窗玻璃的雨雾所致,便揉揉眼睛,依然在流泪,我于是不知这是天目湖的雨,还是我之眼中的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