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屋瓦,乌旧的板壁,还有乌篷船、乌黛的流水、黛青的杨柳。乌镇的乌,或许也是乌青黛青的青呢。粉墙白云护佑着这一方乌青,它就更加清幽和沉静了。
在乌镇,随便邂逅一株叶片深青的优雅女贞,都是一百多岁的高龄。人总是活不过树,因为人不及树内心安静。人有的欲望,树都没有。树要的只是一点泥土,一点阳光和水。其实,乌镇也是。许是哪一年的时光列车轰然驶过后,将它无心地遗落于此。从此它便静静地停驻于这缓慢而宁静的光阴里了。粉墙黛瓦,枕河人家。一条穿城而过的河,临水的小窗宛如娴静妇人微闭的眼睛。不时有橹声欸乃的乌篷船犁开微波,从身边飘然摇过……
乌镇桥多巷多,多到可以百步一桥十步一巷。青石板的街巷,青条石的拱桥,都泛着一种青乌色的古旧光泽。而一间间依河而筑的水阁,更是完整地保存了晚清至民国时期江南水乡的原有风貌。木质的廊亭楼阁上,雕着细致的镂空花窗,在临河的景致里愈发让人生出如烟的怀旧情绪来。牌匾上那“晴耕雨读”四个古意盎然的隶书大字,分明幻化出一些图景:夕阳之下扶犁而过的农人,身上抹着一色暖暖的黄昏;捧卷沉思的女子在雨声沥沥里独依亭廊,身后是大片廊窗的木质雕花。这样恍惚间,将你也置身一段缓慢而疏漏的光阴里了,有如重演江南久远的皮影和花鼓。而街巷两旁摩肩接踵的重脊高檐与河埠廊坊,以及寂然矗立的过街骑楼,它们在青淡的天光下,像展开的一折折褪色的扇面。可是,我又该从哪一页里翻开古镇斑驳的昔年呢?
在一家老旧的陶店里,邂逅一对青花瓷瓶。它们端坐在木质的格子间里,幽幽的,那釉光碰得你心动。仿佛就是你前生遗失的一物,历尽了风波劫难,突然间又逢着了旧主,彼此都有一点超验的淡淡欣喜,然而相视之后,又只能沧桑无言。江南的小镇都像是藏了满腹的心事么?像淡蹙蛾眉的仕女执一柄素色的绢扇,袅袅婷婷打你面前走过,香风微起让你突然忘记此刻身在何处。
百床馆里收藏的那些雕龙刻凤的床架,还有旧式女子陪嫁用的盆桶茶盘梳妆盒。那些线条柔和流畅的红木器物,一律色泽油亮。东栅徐家的豪宅,那雕梁画栋上的人物花鸟飞禽走兽,俱各神态逼真,栩栩如生。路过乌青水龙会馆的会址,看那些摆放整齐的水桶木车,木制和铁制的抬龙,很难想像这里竟是旧时的消防局。而染坊的门楼,比旁的门楼要考究一些。两边是麒麟戏珠,中间有双龙游动,周边再饰以细致的花鸟图形。而院子里高耸的木架上,垂直晾晒着蓝底白花的布匹,微风一吹,在阳光下醒目得似乎卷起一堆雪来。这些就是江南小镇水一样灵动的日子么?
当风吹动那些布幡,就和对面山墙上的爬山虎映衬得恰如其分的好了。爬山虎也算得是乌镇的一大景观,那些藤萝的姿势会告诉你关于风的走势,向西,还是向东。只是它的进驻,却多少带着些霸道。突如其来的一天,你就发现它已经完全地占据一面墙,或整个屋顶。等到它从屋顶牵牵绊绊地下行,那屋眨眼就换上藤萝织就的绿衣。于是,那绿得发亮的藤屋,在明媚的阳光下就生出无边的荫凉与幽静来。
临河的窗多是半开着,微风就徐徐地吹过来。选一侧近水的茶室,向靠窗的藤椅上坐了,低头啜一口滚烫的龙井茶,再来一碟美味的姑嫂饼,连风都要在你脚边停下来歇息了。主人在窗口随意挂了一串紫茄,瘦瘦长长的,像是天然的挂饰,毫不做作。年轻的女店主眼神温柔而安静,声音软软糯糯的,很耐听,显出辛弃疾老先生吟咏过的“醉里吴音”那种媚好。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盘里杯里,暖暖地就像要把眼前的物事都化掉,看着看着就让人有微醺的感觉了。
对街石桥下系着小舟,柳枝就上面丝丝缕缕地垂下。风起,船就随着柳枝飘飘荡荡地摇。近旁的船坞却静默着,码头也静默,那高高耸立的桅杆上一溜挂着的红灯笼,就映衬得岸边洗衣妇人的胳膊分外的白了。也有扎着鲜花绸缎的船舫,歇在码头边,那临水的台阶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洁净。“歌吹为风,粉汗为雨……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难怪我的湖北公安县同乡先贤、领袖“公安派”群伦的袁宏道也会如斯赞誉吴越江南,以他的性情。
而乌镇飞翘着的檐壁的影,叠叠错落地投向水中,一会漾开,一会又合拢。就这样和着风、和着柳条轻轻晃动,一切似乎更静了。可以捧一本书来闲散地读,或者,就只是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不想。偶有一两间刷了红漆的阁楼,现出一些破色的巧来,让人心中生出一份无端的欢喜,但很快又有些恍惚了。窗子紧闭,仿佛从来就不曾住过人。而一角晾晒的衣裾,又分明叫人生出无边的遐想:一定有位美好的女子住在那窗里边呀。于是,便痴痴地想那楼里的女子,会有着怎样迷人的身段、或青春光洁的容颜;就是老去,也比旁的人更能经得住岁月的淘洗吧。但那窗,却一直紧闭,深锁春闺似的,总也不见闪出某个婀娜的身影。而吊桥边上,那些蹲着、跪着的,忙着洗衣捣裳的妇人们,她们来来回回走动扭摆着的中年腰肢,她们俯仰间展现的素色容颜,也一如镇子朴素的宁静。眼前突然冒出一棵穿透房顶的树。它高高地站着,兀自向天蓬勃,招徕很繁密的阳光和很细密的风声。檐角那枚小小的宫灯,会在骤然而至的阵风里轻轻晃动,如果下雨,必又点染出另一番氤氲的景致吧。我在那圈藤椅上闲坐良久,感觉全身都浸润在这镇子的宁静里了、衣衫都要固化甚或风化羽化了。而茶室墙上的小品装饰画,却琳琅满目地艳丽着,又把我对光景日子的品味带回游历的境界。
沈家的故居就在隔壁,由原来的立志书院改建而成。两旁植有叶片阔大的绿芭蕉,一步踏入便有荫满中庭的味道了。进到莆云楼,楼前更是红枫似火,几杆修竹直上楼台。天井里摆放着许多盆栽,阳光从峦碧叠翠间透射下来,落到朱红的墙壁上,所有的窗子都洞开着,四面的风便可以自由地来去。推开一扇木门,有高高的棕榈叶伸出天井,那荫就青翠得要滴出水来了。风掠过来,对面墙壁的树影就跟着愉快地晃动,窗格也就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而树身上厚厚的绒毛绕了一层又一层。书房的玻璃柜里,陈列着茅盾先生喜爱的篆刻图章,这里是他从前用来写作的地方。像子夜来临的时刻,有深谧的静默。后院则显得幽深多了,广玉兰的枝叶铺天盖地,一丛翠竹倚壁而生,更有葡萄藤架绿荫重重不知深几许。在嘉兴,茅盾故居是唯一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老屋临街的那间房,就是曾经的家塾。据说这里本不是沈家的祖居,当年的祖居在乌镇的乡下。此处房屋是茅盾成名后用稿费自行建造的。卧室、书房、餐厅等家具与布置都还保留当初的样子,透出一份旧式文人家居的韵味。
在乌镇乘一叶小舟顺水而下,慢慢欣赏沿途的风景。那些东一簇西一蓬的闲散的花草盆景,有时就是木格窗台上郁绿的一盆小葱,也生出无边的雅致来。那些古朴玲珑的店铺,小桥流水,甚至过往匆匆的游人的步履也融入其间,成为小镇的一景了。也是游人在看风景而别人在风景外看游人吧。柳枝伸过河心,再长一点点就要袅袅娜娜搭上对岸人家的小楼了,而那些大片的浓荫就覆盖了整条河道的上空,让人无端地想起飞鸟。我们就这样放舟而下,走一走,停一停。那枕河而筑的水阁,水流从它下面木桩边折成了弧形绕过去,清亮清亮,不疾不徐,如轻曼的旧时吴越歌吹。柳絮落了一河,中间也夹杂些桃红李白的淡淡花瓣,河就花影绰约的了,如同有群鱼悠然游曳的身影。这样的水阁,原是三面有窗,屋中人可直接打开盖板,从河中汲水洗涤。这才是真正的枕水人家啊。
记不得穿过了几座拱桥,直到现出满岸的垂柳时,这河就到头了。暮春的垂柳风姿曼妙地等待在那里。蓬勃的藤蔓亦密布在坡岸边,像翠绿的瀑布,直直地奔腾入水。很快岸上的水杉林也屏风一般移到了面前,码头就在对岸向你招手了。船只缓缓地靠边泊岸,乌镇就在这一刻优雅谢幕,凝固成烟岚中的一幅画了。它的幽静,它的恬淡,它的怡然,瞬间就笼罩上了梦的意味。
吴越青未了。静静的乌镇,是江南一阕娴雅的散曲,人在其间,常常会忘了岁月忧愁。风歌云答,草木春深,枕河而栖的乌镇,就以它粉墙黛瓦的宁静、小桥流水的淡泊,等待着风雨飘摇或阳光闪烁的年华过往,等待着我一样的匆匆过客。或许它什么也不等,桨声欸乃,就等候着小小的乌镇它自己——守着它年复一年的闲散清雅,在岁月漫长的流水边风流云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