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我故乡的河叫伊河,黄河的一条支流。它的源头在栾川县,据说一个叫懵懂岭的山里,到我家门前,已是一条不小的河流了。
人往往把人生比作河流,如果谁用这河比喻我的人生,我拿棍子打他呢!于我,它是生命,是我身体里流淌的热血,是亲人唤我时,那千回百转的声音。
不知这河流淌了多少年,我呱呱坠地,还没触到母亲肌肤,先亲近的就是它了。现在,我写着它,想着它,想着我出生的场景,接我出生的老奶奶是怎样抱着满身血污的我,在春寒料峭,龙还没有抬头的清夜,温一盆微热的河水把我洗净,裹在褪色的旧布里,递给母亲?
那布是哥姐或爷奶的旧衣服吧?母亲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多少次棒槌捶过,洗了晒,晒了洗,太阳和水混在一起,就是母亲的味道吧?我的小嘴干裂,嗷嗷待哺时,母亲滴进我嘴里的第一滴水,是不是小鱼碰落水里的露珠?
我所有童年的记忆,都和这条河流有关。
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下河洗衣服。很喜欢玉米粒大的小石头,小圆石头、各种形状的小白石头,还有泛着荧光的白剑石。走着拾着,母亲喊我,越喊我离她越远,走到河边,小口袋里满满都是石子儿,害怕裤子坠下来,两只小手揪住两边。来洗衣的人,三三俩俩总不断,她们捶着衣服,说着话,水流声大,她们说话的腔调也高,扯着嗓子,说唱般。
我则把兜里的石子放进清浅的水里,红绿黄白青,一粒比一粒好看,从中挑出任何一粒,都不似水中的好。遇有玩伴,就挖坑聚水、逮蝌蚪、捉小鱼。单捉了柳叶儿大小的,放进自己的水坑,别提多美了。
衣服搭在河滩上,花花绿绿一片,日晒石烤一会儿就干了。母亲叠了衣服,拽我回家,我担心小鱼,几次回头,害怕夜里涨水,把它刮丢呢!
春来时,相对春天的多彩,乡下的日子却是最青黄不接的时候。柳叶刚长出来,母亲们就用竹竿勾下来,捋了,沸水烫了,连篮子泡进水里,丢进几块石头压住,水从篮里流进流出,阻起几圈浅白的细浪,不几日,就成一篮子柳叶菜了。
当河两岸的荆丛,吐出小米粒大的紫色花蕾,夏天来了。
打麦、扬场、挑大粪的汉子们,汗灰搅和,热的嗓子冒火,撂了手里的叉把扫帚,扑嗵跳进水里……
黄昏,男女老少都到河里洗澡。衣服脱在岸上,一堆一堆的看不清颜色,从水里出来,冻得牙齿咯咯响,哆嗦着找衣服,白羊儿似的,弯着腰,在衣服堆里翻,谁喊一声,你衣服在这儿呢!
有月亮的天,洗完澡不急着回家,坐在河滩上乘凉。我疯够了,躺在母亲的怀里,天上的月亮也赖在母亲的臂弯里,不舍得离开似的。我摇摇母亲的胳膊,“妈,你看,月亮怎么不走呢?”母亲只顾和大人说话,嫌我插嘴,哄我说“去去,你走月亮就走了”。
嘿!月亮真的跟我了,我到哪,它跟哪。觉得好玩,脑筋一转,想,我到河边,看你怎么办?我往河边一站,月亮跳水里了!正在浪尖上呢!像一团风吹毛了的火,被激流抖上抖下,忽隐忽现……我看它,被波峰抽成丝缕,从弧波滑下,扑嗵——不见了。浮出水面,又被后来的浪头推上浪尖……它被浪花揉碎,淹没,一起飞溅。它随我来到河水平缓处,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微风一吹,它轻灵的摆舞,时不时旋转一下。我想跳河里,掬一捧月亮出来,看看它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挽起裤子,小心翼翼的跳下去,才走两步,月亮不见了。我站住不动,它又在我面前出现,我跑着追它,跌了一跤,从水里爬出来,河水全搅乱了,月亮丢了。
我悻悻的坐回岸上,看见月亮在水里,不远不近的和我对视。我看它时它也看我,我看天空,它高高的朝我微笑。我故意不看它,扭向别处,它又在别处出现。我闭上眼,睁开时,它缀在我睫毛上。我用双手捂住眼,偷偷从指缝一瞧,它也往里瞧呢!
真想上去摸摸月亮啊,看它是热是凉,是软是硬,水做的面做的?还是纱做的?
很晚,才踏着月色回家,快进村了,还听见河水,哗——哗——
不去上学的时候,常常到河滩放牛、放鸭,那些夏天,当是我真正牧歌短笛的时光了。
我们村头有一片鸭梨状的夹心滩。滩草丰茂,许多孩子去那里放牛,他们嬉戏,我喜欢看阳光下的水面。静时,波光粼粼,碎银点点,真的是浮光跃金啊!谁打翻了谁的银摊呢?溅水急流,飞花折浪,又是哪个憨痴举起了断水的银刀?傍晚,水天交接,晚霞卫护着落日归去,河面通红,河草的投影不断伸长,鱼儿沐浴温暖中,却频频跳出水面……
眼看天黑了,还得赶鸭子回家,可它就是不上岸。我在这边扔它,它跑河那边,我趟过去,它又跑这边,跳河追它,它顺河跑,哪儿深它往哪游,我眼睁睁看着它们成一片白点,隐入夜色。我朝着它们消失的方向,良久注视,一片苍茫中,刚刚还火急的心,一下子会安静下来,会莫名的怅然若失。
小伙伴们一起放牛,最盼望过年,离年节遥远时,盼着猛涨一场大水。浑浊的水卷着黑沫碎屑,咆哮而来,把鱼呛得晕头转向,它匆匆退去时,又把大大小小的鱼,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搁在河滩上。大人小孩都跑去拾鱼,一堆一堆,堆满河滩,到黄昏满村飘着腥香味,串门打招呼的声音高了,小屁孩和猪也欢叫了呢!有些小鱼儿逃到坑洼里,黑压压一潭,小嘴儿齐刷刷朝天呼吸……
饥荒年景,这样的大欢喜,现在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记忆中,河水从来没有结冰的时候,它四季潺潺不绝,到了隆冬,清晨的河面还冒出微微的热气。寒暑雨雪,人们围着河淘麦磨面、洗衣晒粮、砍柴挖药,引水浇地,从无歇绝,我的爷爷在河上放筏,一去很多日,以致得了严重的胃病。年月日久,羊儿学会了过独木桥,人拽住牛尾巴过河。担着重物到河心,停下换肩时,流沙从脚底抽走,手指一样,蹭得脚心发痒。
后来,我居住的小城也在伊河边,在老家的下游。每个清晨和晚间,我到河边跑步,啥天也不例外。不知何时,开始注视它,雨点坠落、飞雪融入、薄雾笼罩……无一漏过我的眼。有时看鸳鸯野鸭队队双双,秋风落叶长堤一痕,有时什么也不为,不觉就走到它身边了。有一次,我手术住院,差点死去,出院到家已是黄昏,第二天一早就往河边跑,看什么,告诉它我还活着?不知道,就想看看它。
可是,不管我如何看它,同一条河,每每入梦,总是家乡那一段水流。
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敬仰过这条河,说不出它有多么好,夜深人静会想得不眠,和它说话,像燕子和春天那样和它低语,和童年低语,相会,不分离,不说时光。
知道伊河注入黄河那天,就想念黄河,想看看,黄河里的伊河到底什么样子。这念想,我揣了几十年,终于,在冬天,在寒冷的北风里,在黄昏,我到了黄河古渡口。黑浪滚涌,大雁掠着水面,鸣叫着,消失在长流夜色,黑暗涌来,把天地和我都裹住,忽然,雁的孤叫,低低的,从苍茫中如箭射进我心,我颤栗时,它又忽而遥远……都说黄河是母亲河,如此孤寂决绝的母亲河啊,我还是春天来吧,在融化的春水面前,我的伊河会是怎样的情怀呢?
阳光明媚的春日,我带孩子又到古渡。堤外杨柳,堤内桃林,青柳好折笛,桃蕾半开羞,忽然的,我记起订亲那天,我爱人和他父母第一次来我家,我在河边洗衣服,妹妹跑去喊我说“快回去吧,他来了,羞得头都不敢抬,脖子弯的锄钩似的……”
那时,水中无桃林,有人面桃花。如今有桃,而水中,我的倒影却已是人面桃花的母亲了……
我怎么可以面对河流感念时光呢?不,不可以的,不说,不说,那些柔软的沙粒,还在脚心温热呢。
孩子们大呼母亲河,我不,我有伊河。黄河的气度果真不凡,与我家乡的河流不同。它沉默,遇到堤坝或舟船阻击时才发出声音;它深不可测,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涡旋,如钻尖、漏斗、铜锤铁鼎;它暗涌翻滚,让我心胸激荡,脚底生力。踩着软泥走,西来的水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一到这儿,就盘旋到湾里,刚要向东,就被滚滚的主流挤到一边,掉头西流,重复画着一个圆圈。它们困在这个圈里,看着同类一个个投奔大海,伤心吗?这辈子能走出吗?我的伊河,它们天天吵闹,朝暮欢歌,这儿怎么没有它们的声音?它们被暗涌翻入河底浮不起来了?还是在这漩涡里原地打转?它们冲出山涧,跌得头破血流,方向在哪里?想到这儿,我浑身燥热,不安、慌乱,紧张的寻找,哪一股哪一滴哪一窝里有伊河的影子呢?哪一语又是它的声音?还有爷爷放舟的号子?我为我的河流伤心……
“傻孩子,草绿了,柳青了,舟船靠岸,哪儿没有伊河呢?”
扭头,漩涡处是码头呢!忽然的,我明白了,为我的狭隘感到羞愧。
我已不年轻,暮年已在不远不近处等我,幸有故乡之母河,让我记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既已为人妇,但私心里有个小小奢望,当我临终之际,让伊水最后滑过我的肌肤,我想听着伊河的水声老去。
鸟儿归巢了,折一枝柳做笛,孩子一个,我一个,吹它个春深星儿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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