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蚬湖
车过周庄大桥,导游指着桥下的河说:“这就是粼河!”目光还未来得及接触河面,可顺着导游话语上挑的尾声儿,我的眼前已是波光粼粼的一片了。
进了周庄,顺着粼河游了好几个景点,却从未看见有关粼河的文字介绍。路过三毛茶馆,问一位长者,答曰:“此河名叫白蚬湖,长约5公里,俗称白蚬江,因江中盛产白蚬而得名。”我没有去和导游争辩,因为这两个名字,一个灵动形象,重精神,一个因物而名,重物质。可谓相得益彰,概括尽了周庄的文化和历史。况且,对白蚬这种生物,我又不陌生。书上介绍说:蚬,软体动物,介壳形状像心脏,表面有轮状纹,内面色紫,栖淡水软泥中。《广东新语》对白蚬的介绍又更具神话色彩:“白蚬多生于雾。每年春暖,白雾弥空,蒙蒙霈霈之中,土人知为白蚬落也,名落蚬天。白蚬者雾之屑也,雾白者曰南雾,南风之雾也。白蚬以春雾而生,以冬南风而熟,皆宜暄暖。若天盛寒则瘦矣。又雷多则蚬子亦瘦。蚬子盖风之族,宜风而不宜雷,风之南者生物,故之宜南风也。南风之起,旧蚬子未尽,新蚬子复积其上,厚至数十百丈不可极,过春则化为泥滓。故取之贵及其时。有南风赢,形大如荔支,肉颇坚韧。”2009年的初夏,我在青岛海鲜城曾吃过海水里的白蚬,其味鲜美滑嫩,入口稍加咀嚼即烂。可这白蚬湖里的淡水白蚬,我还从来没有尝过。
晚上出来,沿着白蚬湖岸散步。湖水很懒,流得慵慵倦倦。这种流动,让我想起一本书上一僧一道的高深对白。僧问:“你从哪里来?”道回:“我从来处来!”僧又问:“你到哪里去?”道答“我到去处去!” 这夜色下的湖水流得实在太主观了,慢得有些神秘,好像是在一寸一寸地播放着周庄的往事和历史,又好像是旁若无人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曾到过边城的沱江,那儿的夜有些远古的苍凉,有点空,有点寂,好像是国画大师宣纸上的一点墨在慢慢洇染。白蚬湖的夜比沱江的夜热闹是热闹了一点儿,但节奏却突然放慢下来,留下众多笛孔似的空洞,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往里面钻,体验着周庄隔世的音调和沧桑。前面,有人在湖边的石桌上,摆上几碟小菜,举一壶小酒,慢慢地酌。对岸的酒楼窗户上,晃动着几个对酌的人影,朦朦胧胧的灯光挤出窗缝,突然跌倒在湖面,“刷拉”一声,慢慢倒下去,斑斑驳驳地微漾。一座桥躬在水面,桥上坐了两个人,皆黑着脸。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另一个只是听听,却不搭理。桥下漂来一只小船,船上一对男女,斜斜地歪着,喁喁私语。摇船人穿着蓝底白花的衬衫,神色古旧,好像是要把这一对情侣一直摇进周庄的时光深处里去。我有些茫然,由着白蚬湖带着我往前去。两边的垂柳越来越少,香樟树越来越多,空中开始弥漫香樟淡淡的香气。也就是这清新的香气,把我从迷茫忽然拉到了现实中来。我知道,我是在江南,是在一个适于生长香樟的水乡泽国。这样想着,再细看那湖水,竟然是一片难言的静。那种静脱去了周庄商业的繁华,直达水的本质,有了一定的深度与广度。那种静仿佛是一支弯曲的木橹,在水面上一来一回悠然搅动,倒映在水中的石桥、楼屋、树影,都被这不慌不忙的木橹搅碎,碎成斑斓的光点,迷离闪烁。于是,白蚬湖就恰似在风中漾动的有花纹的一匹长长的彩绸,脉脉含情地飘着……
在周庄游了一天两夜,最终我也没有尝到白蚬湖里的白蚬。只是,那天夜里我梦见我的心变成了一只白蚬,它伸出白嫩的斧足,于柔滑的湖水中,缓缓地移动着,移动着……
夜宿万佛湖
一个三斤重的肥硕鳙头,一大钵白如乳汁的浓汤,一瓶古井年份原浆,外加一山翠林,满湖春色。我和驴友肖宇一顿饕餮,只吃喝得额头冒汗,双颊潮红,两眼迷离。不知是酒的醇香,还是汤的鲜美,走出徽萃山林酒店,我已经有些醺醉,竟然认不出近水楼住宿地在哪里了。肖宇也是性情中人,他一摆手说,不回去了,干脆我俩去看看夜色中的万佛湖吧。
已是夜间十一点了,空中洋溢着瓢泼的春寒。湖水从远方一浪一浪地荡过来,再一波一波地退回去。来时喁喁私语,回去脉脉有声。白天因为有游船和游艇来往穿梭,湖面始终形成不了节奏鲜明的排浪,散乱的水波乱晃乱荡,此起彼伏,就像是一汪刚跳下山峰的泉水,兴奋得相互拥抱,混乱得没有了队形。而夜晚,在风的指挥下,水波排成了队列,开始有规律地岸边行进。前几天刚下过雨,湖水漫过岸边垂柳的纤腰,白日里水皮儿发亮,抹了层蛋青似的。晚上近岸的水波在灯光下更加明亮,宛如少女的眸子一样灼灼放光。只是这光只在岸边明明灭灭,离岸稍微远一点,就变成黑黝黝的一片了。顺着湖水退回的声响,我想到了万佛湖的源头万佛山,想到了那些从山上淙淙流下的泉水,她们应该是这湖水的根系,是那些茂盛的根丛悄悄滋养出了这枚澄澈碧青的湖的叶片。
原以为,夜晚虽然没有月亮,但只要有满天星斗,应该是可以看见万佛湖在夜幕下的芳容。谁知,真正到了深夜,这湖便变成了害羞的女子,已经完全将自己藏了起来,只剩下了黑眸,任你作万般猜想了。那些小岛呢,也像是捉迷藏的孩子躲进了暗处,再也不见形容。只等蹑手蹑脚的黎明把它们从暗处捉出来,重新露出顽皮天真的身影。肖宇有些遗憾,但我却以为恰是到了好处。白天我已经游过湖中的众多小岛了。此时,那些小岛就像是埋在心里的一粒粒花种,已经在湖水的低吟中悄悄发芽了。根本不用观看,那些新嫩的芽尖慢慢舒展开的一枝一叶,都在我心里微笑着呢。此时,我就像是一位胸中有丘壑的山水高手,正在臆想中铺纸研墨,屏气挥毫,随时准备泼出一幅万佛的山水画卷。那一幅幅画面,像是意识流的小说段落,又像是蒙太奇的电影场景,不紧不慢地展现在我的眼前:逍遥岛的野趣,芙蓉岛的象形,燕子岛的逼真,金海岸的松渡……还有树的荒疏,石的奇诡,湖的涟漪,径的幽僻。这些大大小小的岛屿在白日里虽然近于冷清,甚至显出几分忧郁,可现在却仪态丰盈,风情万种,似乎随时都可以变成婀娜的少女,从我的心中走出来,于无边的湖声夜色中,曼舞出柔美的舞蹈。我和肖宇就这样坐在湖边的条石上,微闭双目,不说话,漫无边际地想着。
回到宾馆,耳边依然湖水荡漾。不知是何原因,肖宇竟然睡意皆无,他开始大声背诵起苏轼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的句子:“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我就在他的朗读声中,沉醉着,微笑着,渐渐酣然入睡。
风雨龙湖
去的时候,天上灰蒙蒙的,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儿。到龙湖没有半支烟的功夫,天竟密密地飘下了雨丝,将龙湖织得如梦似幻,仿佛一个迷迷离离的梦。湖上没有游船,岸边有钓者三三两两地枯立着。沿岸的垂柳,长发披拂,像是倒立的少女,让人想象着她们多情的眉眼儿。站在穿越湖面弧形的回廊上,只见湖面近处青黑,越远颜色越淡。目光掠过龙湖大桥时,湖面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再也分不清哪儿是湖水,哪儿是天空了。东岸,那些随着湖水迤逦开去的树木也变得青灰,悄然隐进了一片水雾之中。到了湖心亭,雨开始大了起来,风也呜呜地吹起了哨子。湖水不再是先前的喁喁私语,而是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起来。青黑的波浪撞击着回廊的立柱,喷珠溅玉。岸边的钓者慌慌张张地收了渔具,大呼小叫着跑进了岸边的小屋。偌大的湖面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湖心亭中默默地站着。此时,水面上早已看不出一串串浑圆的水圈儿,全是一片片散乱的弧形线条。跳起的水柱此伏彼起,开放的水泡明明灭灭,满世界喧哗一片。再看远处,龙湖大桥已剩下淡极淡极的一痕灰白,岸边的树也和天上的云朵吻到了一处,囫囵成了一个虚幻的梦境。回身看了看亭子旁边的草地上,密密插满了人们放生还愿时未燃完的香火。现在,面对着这心中龙湖,我该为自己许下一个什么愿呢?想了好久,望着波浪涌动的湖水,我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出了湖心亭,雨开始击打着我的小伞,风用力扯着我的衣衫。伴着龙湖风雨喧哗的声响,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雨啊,既然你和我一起来看望心中的龙湖,为什么不把我也化成雨水,随着湖去自由地歌唱,自由地流浪?!而漫空的雨全然不顾我的呐喊,它只顾敲打着龙湖,敲打着垂柳,忘情地演奏着自己的乐章。
上了出租车,我在烟雨中又看了一眼浩淼的龙湖,心里蓦然升起一片苍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