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绛珠仙子、神瑛侍者和“一干冤孽”,受警幻仙姑委托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播弄命运,托生在一个“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古往今来繁华富贵之地天南海北并不少见,但繁华而又必须是花柳式的繁华,富贵而又必须是温柔式的富贵,就似乎并不多见了。
《红楼梦》是怎样诠释这个以花柳和温柔为主要特征的繁华富贵之乡的风雅生活呢?简而言之,红楼一梦就是富室闺阁中那些聪明灵秀的少男少女,在情窦初开的人生黄金时刻,于山堂水榭、花间柳下所作的一场温柔富贵、旖旎风雅之梦,一场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千红一哭、万境归空的青春与人生幻灭之梦。
红学历来多争议,但对红楼一梦是一场充满了女人味、脂粉气的梦,却无人反对。不仅梦中的女儿都是有血有肉的温柔之躯和多情之灵,梦中的男人也满身沾染着脂粉气。第一男主人公贾宝玉出生后抓周,居然伸手只把一些钗环脂粉之类。被宝玉引为同类的秦钟、琪官、柳湘莲一流,也莫不是满身散发着女儿气的男人。
红楼一梦是一场水一样柔情的梦。梦中的女儿们无不和水有着不解之缘,她们不仅在篱畔水边谱写了一个个温柔风雅的故事,而且从根本上说每个人都是水做的骨肉。那个在女儿间怜香惜玉播撒万种柔情的穿花蝴蝶,干脆就说见了女儿感到清爽,见了男人则感觉浊臭逼人,立志下辈子一定托生女儿身。
红楼一梦是一场在花间柳下演绎的梦。花是女儿作花,人面桃花相映红,梦中的女儿不仅人人以桃花、荷花、桂花、梅花自譬,整日价忙于爱花、惜花、咏花、画花的旖旎花事,那发生在大观园内一年四季中一幕幕葬花扑蝶的悲喜剧,也莫不是在花间柳下由花和女儿们共同酝酿和演出的梦幻人生。
水、花柳和女儿,三者的有机结合,共同谱写了红楼悲歌,共同绘就了红楼幻梦。《红楼梦》是唯美的——美有阳刚之美,阴柔之美——《红楼梦》之美,当然属于温柔美、女性美。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红楼梦》与她的男女主人公,似乎有点太过柔美了——美得让人心醉,柔得让人心碎。
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部极度女性化的文学作品——诚哉斯言。女性化而达到极致,乃是一种西子捧心之美,苏小埋玉之美,梁祝化蝶之美,白蛇断桥之美——这种悲剧的美,遗憾的美,这种病态的美,凄婉的美,只能孕育并诞生在一个看见月阙花残便要临风洒泪的江南温柔土壤和世族香艳环境之中。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只有一座极度女性化的城市,才能够催生红楼一梦;只有一个极度女性化的时代,才能够孕育红楼一梦;只有一位极度女性化的作家,才能够分娩红楼一梦。解读《红楼梦》,只需要在花前月下作文化品味,不需要繁琐沉重的历史考证——文化底蕴的探究,才是红楼之本、红学之源。
《红楼梦》虽然刻意隐去了故事发生的事件地点,但作者却从未存心欺骗读者,而是明确地告诉列位看官: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就来自“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就来自宝石流霞的“赤霞宫”中。赤霞宫和三生石,已经明确无误地注定了一干冤孽的托生之乡,圈定了红楼梦境的发生之地。
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一个极度女性化的地方。“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大诗人苏东坡别出心裁地把这座城市的西湖,比作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四大美人之首西施,不仅为西湖增添了一个女人化的“西子湖”雅号,也为这座城市揭示出了极度女性化的人文特征。
在断桥雨中邂逅的许仙与白娘子,在万松书院化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西泠桥上乘坐油壁车青骢马的苏小小和阮郁,在孤山别墅冷雨幽窗下焚稿的冯小青……西子湖盛满的不仅仅是一池碧水,有史以来就注入了太多太多美丽哀婉的传说。而这每一个香艳传说的主角,都是儿女情长的悲剧女儿。
那位低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朱淑真,那位浅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那位写出“弹词中第一部奇书”《再生缘》的陈端生,那位画出“天女花、云孙锦,非人间所易得”神品的梁孟昭,也莫不是这座城市的才女——西子湖畔的美女,从来都是灵与肉统一的才女。
最起码从南宋那个时代起,这里的人们便认为,天地间灵秀之气,不钟情于须眉男子,而钟情于柔情女儿。那个令天下男人都感觉似乎有点太丢面子的许仙,并不曾使西湖儿女有多少反感,也没有人为白蛇青蛇的妖魔形象而感到毛骨悚然,反而是那个水漫金山、镇压蛇妖的大男人法海,在这里却始终被看成是一个恶棍。
也许是太过柔美之故,这里历史上或许不曾出现过几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英雄,但却是古往今来众多英雄最钟情的托骨之地——壮怀激烈的岳庙,乾坤再造的于坟,日月双悬的张煌言墓……千百年来是这里的软山碧水,以其女性化特有的温柔,一直在拥抱着英雄们那受伤滴血的身躯,抚慰着那痛心疾首的亡灵。
这座极度女性化的城市是哪里?著名文学家易中天认为,城市的性格有男性化和女性化的区分。男性化城市一般在大漠西风塞外的北国,而女性化城市则大多在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中国最女性化的城市当然是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水乡,而其中最典型的城市,似乎就是三生石畔那座以水作为骨肉的杭州。
千百年来,杭州就像一个美女,一直“花枝招展着,笑着,走着”,直到今天。记得在2003年,有好事者曾发起评选“中国最具性格魅力的城市”,居然将花柳繁华的杭州列为全国“最女性化的城市”。在这个似褒似贬的结论问世之际,旁人的感受不得而知,相信大多数杭州人的表情都是会心一笑,并欣然接受。
杭州不仅是一座由女人的故事堆砌起来的城市,她的山水花柳,风土人情,也无处不透出特有的女人味道。易中天先生这样形容:平湖秋月是女人的含情脉脉,苏堤春晓是女人的妩媚动人,曲院风荷是女人的风姿绰约,柳浪闻莺是女人的娇声嗲气。就连那“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的生活,也无不女气十足。
杭州女儿之所以是水做的骨肉,是因为杭州本身就是一座水做骨肉的城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西子湖的水,流香溪的水,大运河的水,钱塘江水,虎跑泉水,九溪十八涧的水,也许还包括古往今来无数女儿那滔滔不绝的泪水,共同滋润着杭州女儿香艳的骨肉,灌溉着杭州的花柳繁华,孕育着杭州的温柔富贵。
杭州的美女和水从来就密不可分,似乎从每个人白皙的皮肤中都能掐出水来。水的性情,水的意境,水的质地,正是杭州女子的象征。正因为水的氤氲,才有了“湖山此地曾埋玉”,才有了“淡妆浓抹总相宜”,才有了“吴娃双舞醉芙蓉”。“云山已作蛾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恰便是山水和蛾眉在杭州的交相融汇、相得益彰。
“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这幅著名的西湖联语,既是杭州以水为主脉之山水风景的写照,也是杭州女儿水做骨肉的白描。半道春红,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六桥梅香,马塍花窠,三山香市,六朝烟柳,南宋御苑,古往今来一年四季的花月无间,使杭州的每一寸土地都透出浓浓的胭脂味。
聪明灵秀只是杭州山水和女儿的表象,其文化底蕴的深处却是温柔多情。“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鬃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从苏小西泠结同心起,历经梁祝化蝶、白蛇许仙,小青照水……使杭州成了一座融情铸爱的圣地,温柔旖旎的天堂,似乎没有其它任何一座城市,可以在爱情题材上与杭州敢于比肩。
女儿、花柳和水交织在一起,铸就了杭州极度女性化的风韵,也催生了《红楼梦》中那水做骨肉的“一干冤孽”降世临凡。就在“地陷东南”的明末清初,三生石畔的西子湖和流香溪两岸,洪顾黄钱四大家族中,有十二个水做骨肉、聪明灵秀的女儿,结成了两期蕉园女子诗社,演绎出《红楼梦》中大观园女儿的生活素材。
在这个极度女性化的城市,又恰逢一个极度女性化的时代。从中国莎士比亚汤显祖的《牡丹亭》,到南洪北孔的《长生殿》和《桃花扇》,歌颂水做骨肉的女儿遂成了一代文人骚客在花柳繁华地的不二选择,“非情不传”也就成了温柔富贵乡创作戏剧小说的不二法门。《红楼梦》的极度女性化,正是这一特定地域和时代的文化特征。
三生石畔的洪顾黄钱四大家族,也是一个从六朝南宋以来极度女性化的江南世族。明清改朝换代使他们面临着末世的阵痛,但历经千百年的昌明隆盛、诗礼簪缨,积聚起来的温柔敦厚世族文化,仍然为《红楼梦》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风雅素材。再由一个极度女性化的风流才子笔之成帙,《红楼梦》的诞生就势所必然了。
在一座极度女性化的城市,在一个极度女性化的时代,由一位极度女性化的才子,创作了一部极度女性化的小说——这座城市就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杭州,这个时代就是“地陷东南”时的明清鼎革之后,这位才子就是《长生殿》、《四婵娟》的作者洪昉思,这部小说就是感天动地万古不磨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