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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到洞庭湖来看鸟。”这是湖滨城市岳阳对外打出的一个旅游口号。这些年来,吸引了不少海内外游客千里迢迢而来。而我,一个久居洞庭湖边的人,得天独厚,也像候鸟一样,迷恋这块湿地。一到冬天,我就出发了,带上我的长变焦镜头,去看湖水与湖草缠绵的湿地,去看各种鸟类的姿容。我知道:湿地不属于我们人类的领地,那是上苍赐予鸟类的天堂。而我是不邀自来的过客,怀着谦恭的心情虔诚地走近东洞庭湖,生怕有半点冒犯。
走近湿地,我旨在从中获取诗歌的秘密通道,领悟人与自然的社会关系。
去年秋天,朋友江飞约我去看白天鹅,让我吃惊不小。
秋天,候鸟不是还没有回来么?
在这个季节里,水还没有退出低水位,没有滩涂显露出来,湖泊里几只常见的水鸟,不是鹭鸶,就是其它雀鸟,甚至连野鸭子也少,更别说是白天鹅。
白天鹅是大雁的一种,来洞庭湖的这种白天鹅英文名:Whooper Swan,属迁徙鸟类。江飞见我疑惑,便告诉我:他在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救了一只普通的雌性白天鹅,现在寄养在金鹗山动物园里。
我们带上一些食品去看大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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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大雁,我儿时的记忆犹新。那时候,我家还在东洞庭湖的那一边,也就湘江尾闾的南洞庭湖边的屈原农场。那个年代文化大革命刚结束,由于村子穷,温饱都很难解决,尤其冬天难熬,就有村民跑到磊石山下的那块湿地革大雁的命。他们往往采取两种方法:一种用散子猎枪射杀;另一种是投毒。每次大雁死伤几百上千只,用牛车拖回来。居然也没有人管,更谈不上制止。
早就听说大雁是成双成对的,如果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会声嘶力竭,直至追随另一只而去。而江飞救的这只雌性白天鹅显然落单后,活到了现在,一度进入人类的生活,似乎乐此不疲。我是去怀疑先前听说的大雁将爱情进行彻底,还是相信人类在情爱观的改变对鸟类也会产生影响?我的想法似乎荒谬。
江飞曾带着这只大雁,就像带着情人一样,在身边几个月,他走到哪,大雁跟到哪,几乎是寸步不离,这让他家的生活有点乱套了。他老婆开始生气:你待雁雁比待我还好!有时一整天就与雁雁嬉戏在一起,而冷落了老婆。在这个无奈的情况下,江飞才决定把大雁放在动物园托养。
自从送走大雁之后,江飞每每都要抽空去看。
去年大半年没去看了,江飞以为大雁已经会不认得他了,毕竟大雁是畜生、雁类动物。我与江飞来到山上动物园,我们透过铁丝网看见雁雁缩在角落里,有点老态龙钟了。不像其它几只天鹅看见来了游客就靠拢过来,试图赢得游客手中的食物。而这只大雁呆滞在哪里,似乎与其它几只天鹅不合群,江飞还以为是不是生病了,叫了声:雁雁。雁雁很警觉地抬起了头,朝发声的人群方向张望。江飞再叫一声雁雁的时候,雁雁就已经认出了这个熟悉的人,亮起翅膀扑楞楞地掠过来了,长脖子伸出铁丝网咬着江飞的衣袖不放。那眼神闪着光亮,不可言传,只可意会。我的眼角猛然间潮湿,被世间动物的情感打动。江飞摸着雁雁的头,一个劲说雁雁乖,我来看你。雁雁放开了咬紧的衣袖,立在那里昂首微微点头,所有围观的游客惊讶、惊叹,有人也学着喊雁雁的名字,它却无动于衷,没有一点儿反应,哪怕扔给它食物也不理睬,大家摇头。江飞这才记得从提包里取出之前在超市买的饼干和蛋糕,一块块喂给雁雁吃,其它几只也凑过来抢吃。雁雁不跟它们抢,只是望着江飞,似乎有话要说。记得最初进动物园时,雁雁的力气大,个头也大,正值壮年,自然成了这里的头雁,没有一只敢来与它争食。三年过去了,雁雁明显老了,不再是它们当中的头雁了,甚至是这里最弱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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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7月的一个黄昏时候,亚平与祥林作客君山,江飞请他们到君山区的特色农庄里把酒临风。店老板说有现杀的白天鹅吃不吃?随即带着江飞他们去看关在笼子里的天鹅,怕有十来斤,羽毛白净,且高大。老板说:洞庭湖湿地里经常有人用网捕天鹅,完好无损的天鹅能卖好价钱。城里的大宾馆最俏、最行销。近来林业部门管理的风声紧,贩子们才送到了偏僻的农庄来了。江飞的目光与天鹅的目光对接,就有了恻隐之心,决心要做一件好事,放飞这只天鹅。向老板提出要买的要求遭到拒绝后,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等手段,终于以六百元高价收购了这只天鹅。
回到家后,江飞把这只灰雁放在祥林家调养,一是他家有一栋私家楼房,还围了一个庭院,空间大,二是他也有这个要求,平日里搞摄影,以拍东洞庭湿地的环境而在当地小有影响,自然与鸟类打交道多,熟悉一些鸟的习性,算是行家里手。江飞惦记这只鸟,三天两头就往祥林家跑,并为鸟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雁雁。
雁雁初进家门,身体是虚弱的。祥林买来玉米、稻谷、青菜等饲料精心喂养。听说这种鸟有鸟的尊严,之前关在农家乐老板店子曾绝食两天多了,店内员工小妹子端来米汤饭喂食,生怕饿瘦了。可它硬是一粒也不沾,好像只求痛快点死。或许这也是店老板最后应允江飞的主要原因。雁雁到了祥林家,情形就不一样了,已经开始吃食,虽然还有点怯生,显得胆小,可大家都怀着善良之心接近它、呵护它,也就不出几日,开始主动向人投怀送抱。
过些天,江飞去南湖放生。
南湖连通洞庭湖,水面大,依城环绕。平日里,湖面也时有天鹅出没,按理也是放生的好地方,何况南湖又是风景区,景致迷人,比杭州西湖的水面还要大,自然风光一点也不亚于西湖,只是人文历史不及西湖而也,也就在俗世的名气不大。当年李白曾在南湖月下泛舟,留下“且向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诗句,无疑对南湖之美是称道的。可是,不管我们怎么把雁雁丢在湖面,它扑通几下,又飞上岸。河飞转身走,它也跟过来,赶也赶不走。以为雁雁不熟悉南湖这片水域,就再一次打开了笼子,雁雁迅速钻了进去。雁雁还以为是回家,哪知他们几个提着笼子来到洞庭湖南岳坡码头,还以为从这里放走雁雁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洞庭湖是它熟悉的家呵。可一连几次,还是没有放成功。就是你气急了,骂它死雁雁、坏雁雁,它就是不走,始终与人保持一米开外的距离,人跑开,它就立即飞过来,仍然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江飞过去用手掌轻轻敲打它伸长的头,它任你敲,死皮赖脸地跟着。江飞就向雁雁嘀咕了几句之后,突然转身对身边几个人说:还是不放了,回家。江飞想人家都时兴养宠物,他就养天鹅。
说来也怪,这次放生不成,雁雁比先前听话多了。仿佛在说,只要不赶走我,我是很乖的宝宝。江飞去上班,让它乖乖呆在家里,不许赶路。这回雁雁就真的不赶路了。江飞下班回家,他老婆不在家,就问雁雁知道不?雁雁就飞到楼下的麻将馆门口扇动着双翅,原来他老婆正在这里搓麻将。左邻右舍都对雁雁很友善,喜欢逗它玩。每次雁雁就是站在江飞老婆的后面,观战!要是桌上不慎掉下一籽麻将子,它会立即叼起来,送到桌子上。雁雁的个头高,长脖颈扬起,就有一个半大孩子高。那个爱逗雁雁的人,坐在女主人的下手,打牌的零钱放在方凳子上,与主人家的钱距离很近,雁雁就伸长脖子,用尖嘴把人家的钱叨到主人这边了,被人家逮个正着,笑翻了天。
其实闲时带雁雁上街的回头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很容易惹来注目的眼光的,行走的路人会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个稀奇。人走斑马线,它紧跟着,很遵守交通规则,决不会走到车道上。就是过马路,主人过去了,也不必担心它,它不是飞过来,而是总要贴着一个过路的行人,安全通过。一次江飞带上雁雁逛大超市,超市楼层多,货架多,转了几圈,雁雁走丢了,雁雁找不到主人着急地叫,江飞也在寻雁雁,还以为被人逮走了。出超市,雁雁守在出口,这样的重逢方式,让人对雁雁的智商要重新评估。
江飞的一个乡下亲戚来了,看见这只大雁就对江飞喊:什么时候把大雁杀了吃一顿?本是一句玩笑话,平日温顺的雁雁就攻击他,尖嘴去戳他。据江飞说,他的这个亲戚后来来过几次,每次都遭到雁雁的追戳和攻击,后来都不敢来了。我想呀,雁雁不一定真的听得懂人语,可它的感觉一定很灵敏、准确,有时真让人不可思议。
说来也怪,这么一只大雁与人和睦相处,惊动了省级视台,专为雁雁拍了条新闻,并传到中央台播出,一下子,雁雁成了远近闻名的“明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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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飞不止一次和我说起雁雁,说起来就兴奋。他始终认为这是缘分,是上苍的安排,他所做的就是奉行上苍的旨意。关于他与雁雁之间那段难以割舍的情谊也一直留在我心中,不曾褪色。
前些天,我和江飞再去看雁雁,管理员惊奇告诉我们:一只雄雁飞来了,是一种盘旋的叫声在这里得到回应。雄雁找到了雌雁就再也不肯走了,我们就只好打开笼子让雁雁的老公进去,颐养天年。雁雁老了,也长肥了,再也飞不起来,先前的好看的羽毛失去光泽,还伴有泥水的颜色,可它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时隔整整5年,终于等来了它的另一半。
我不知道:5年对于人类来说,或许是弹指一挥间,而对于这两只失散的大雁来说,那是多么漫长的日子。一只找了5年的雄雁,一只等了5年的雌雁。落单的大雁终于重逢。
我不知如何来表达它们此时此刻的心情?
自从雄雁归来,我感觉先前对雁雁存在误读的地方。关于湿地,关于人与自然的种种,像得到某种启示一样,我忽然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