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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流向春天的河 文/程广海
发布日期:2016-09-23浏览次数: 字号:[ ]

白马河与微山湖交汇的地方,是微山湖东面最大的一块河汊。往西,就是烟波浩渺的微山湖,往东溯源而上,则是白马河鲁桥码头、曹庄码头、太平港等,直至它的发源地——由邹城市东部山区的白马泉等十三处山泉和小溪汇流而成的源头。站在这块辽阔肥沃的河汊处可以看到,白马河两岸或散落或密布着许多的村庄,那些大都由红砖青瓦组成的农家院落和矗立在村庄外、小河旁光秃秃的树木,在寒冷的冬季,显得是那么寂寥。只有在河汊处几棵高大的杨树上,几只麻雀飞上飞下,相互追逐着,它们在姿态优美的飞翔中,在灰蒙蒙的暮霭里,划出道道美丽的弧线,为这片河汊带来一丝鲜活的生机。

在河汊处,学忠老爷是唯一长期住在这里的人。他那三间土坯泥房小院孤零零地立在白马河的东岸,在宽阔的河汊处,惹人注目。这是几年中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季,河面本已经好多年没有结过冰了,但在今年,整个白马河河面和微山湖的链接处,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只有最深处的湖面上,还不时泛起阵阵涟漪,起起落落着在这寒冷的冬季仍然固守在湖里的斑头雁、寒鸦、水毛鸭子等一些水鸟。

今年的雪下得真勤啊,一场接着一场。我沿着白马河岸边走,到处是一茬压着一茬的厚厚积雪,坚硬无比。远处的湖边,还能看到一些收割剩下的芦苇,零散的芦苇上压着一层厚厚的雪,远远地看着,似那秋日里怒放着的芦花白,耀眼、炫目。

我踩着厚厚的雪钻进学忠老爷的土坯房时,他正往地锅的灶下续着木柴,学忠老爷看见我,搅动着窜着火苗的木柴说:“我估摸着你这几天也快来了。”

屋里飘溢着炖鱼的香气,学忠老爷从黝黑的泥盆里拿了一把旱烟,卷了一只给我,吸!我抽了一口,就被强烈的旱烟味呛着了。“喝一口酒压压。”学忠老爷把老白干递给我,盛上瓦块鱼,又拿了花生米、臭豆腐、玉堂酱园的干豆丝,摆满了小小的地八仙桌。

无需多说,这几乎是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我坐下来陪学忠老爷喝酒,这正是他所喜欢的。

我知道,白马河,我们祖辈人就守着这条河,仰仗着这条河。它发源于邹城东部白马泉,泉水出西南,至荒王陵折西北流入尚寨村、溪湖场故道,绕孟母林北亭山往西流,过凫村、后屯,入现今的白马河道。白马河,不仅有着美丽的传说,更有母亲般的胸怀,滋润着沿河两岸近百万人口。白马河就是我们儿时最美的乐园和天堂,我们不仅学会了游泳、还认识了很多的鱼和虾。鲤鱼、草鱼、黄鳝、乌鳢、小银鱼、青鱼、野生小龙虾、草虾,还有田螺、水蛇、青蛙等。那些漂浮在河面上色彩繁多的水生植物,它们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铺满了半个河面。有一种叫“苲草”的水生植物,猪最喜欢吃,也是我们的最爱,因为我们下到河里,一会的功夫就捞一大堆,很快就完成大人交给我们的割猪草任务。

沿河两岸的许多人家,就这样享受着白马河无私的馈赠。我记事起,这样的好时光有三十年吧?学忠老爷眯起眼睛,回想着以前的日子。此后,白马河里鱼虾成群结队的现象逐年减少,河水开始变得有些混浊起来。

学忠老爷真是一个固执的人,原来在河汊处打渔的人,因为河里的鱼越来越少,都干了别的营生,学忠奶也劝他回家,就是不听。因为微山湖与白马河属于两个不同的行政区域,所以,学忠老爷是不能越界到微山湖捕鱼的,只有在白马河或与微山湖交接的河汊处。即便是这样,即使河里的鱼越来越少,学忠老爷任然固守在这块他难以割舍的河滩。

学忠老爷把红红的烟头吸得一闪一闪,他看着远处的河面,发现月光照在白哗哗的水面上,月亮在水里一晃一晃。这是夏季的白马河河汊最幽静的时光,也是鸟儿和鱼儿们说闲话的时刻。不知道是鲤鱼还是草鱼,它们在水面上跃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啪”的一声,又落入水中,是嬉戏打闹?还是鱼儿们交配前的调欢?那些翠鸟、花脸鸭、白眉鸭、叼鱼郎、浪里白、风头潜鸭等,或立在高高的芦苇杆上,或静静地伏在水面,等待着猎物的到来。青蛙、水蛇,以及长耳鸮、红隼、苍鹭等鸟类,都以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习性,度过这一晚月光充盈的时刻。而在白马河两岸,无数的虫鸣发出不同的鸣唱,为这寂静的夜晚,和唱出一曲美妙的交响乐!

学忠老爷坐在船头,吸一口烟,抿一口茶,享受这来自大自然纯美的天籁之音,这是他劳累一天后最惬意的时光,再也没有比这更舒坦的了!

我在这里几年了?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三十年,学忠老爷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呆在河汊的日子,想着,这一辈子是再也离不开这片河汊了。

白马河在邹城境内有60多公里的长度,流域内有大小56条河流,较为有名的大沙河、望云河、石墙河、石里沟、七里沟都汇入白马河,这该是一条多么宽阔的河流啊!它有时激情澎湃,有时静如处子。就是这样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滋养着两岸几辈人的生命。从有了这条河流,人们一年又一年,不断地汲取它的养分,它总是那样无私馈赠,却毫无怨言。就在学忠老爷捕鱼的第二十个年头,他和他捕鱼的伙计们发现,白马河里的鱼虾越来越少了,河里的水似乎也开始有些混沌起来!第二年、第三年,一年比一年严重,学忠老爷的心里有了一丝的痛。其实他不知道,在白马河的上游,接二连三地建起了几个煤矿,还有造纸厂、化工厂等一些工业项目,来自煤矿、工厂的污水正源源不断地流入白马河,噩运就此开始。

学忠老爷第一次看见白马河岸边的几条死鱼,他几乎被吓了一跳!这是他捕鱼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事情。他搞不清楚,这些鱼儿是怎么啦?怎么就平白无故地会死掉呢?他弯腰拾起死去的鱼,鱼肚变得发黑、软榻,学忠老爷闻了闻,整条鱼已有些发臭的味道。就在这一年的秋季,白马河上游的一场暴雨,使这条河流更加污浊不堪。从上游飘过来浑浊的工业污水、秫秸、枯木、死猫、死狗、各色的塑料袋一股脑地涌入了河道,几乎在一瞬间,河道里就布满了翻着鱼肚白的大大小小的鱼,这些鱼儿们在污水的窒息中,慢慢地死去。学忠老爷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打捞它们,但无济于事。

我跟着学忠老爷打了三年的鱼,就离开老家,在外面的一个县城安顿下来。每年回老家,都要到学忠老爷那里去看看。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在白马河河堤上,在前面一处树林里,一只黑乎乎的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几乎就砸在我头上。我走过去一看,是一只死掉的乌鸦。这只大约有三斤重的乌鸦,腹部的羽毛掉了一些,可以隐约看到发红的肉体。在我们当地,听到乌鸦的鸣叫被视为不详的预兆,更别说看到死去的乌鸦了。我心里有些害怕,说给学忠老爷听。他猛烈地抽着旱烟说:“这片干净的河汊还会得到更多的惩罚。”

白马河河汊给我的印象永远停留在我最初打渔的那三年美好记忆里。它有时就像一个梦境,经常会让我想起,是那样的清晰而又模糊。水草、芦苇、荷花、一群又一群的鸟和鱼;河两岸高大的白杨、弯曲粗硕的洋槐、荆条棵、紫穗槐等,它们衣裙飘飘,潇洒倜傥,那都是穿在白马河两岸最漂亮的风衣,谁也不能和它们相媲美!可是,在一个春夏交替的季节,我发现靠近河堤的一株紫穗槐,叶子已经变黄发干,它正慢慢地干枯死掉。学忠老爷说,你别感觉着紫穗槐是那么瓷实,其实它的根系最容不得脏水的浸袭。我知道,上游的污水已开始影响到这片干净的河滩和树林了。

今年冬季下了四场雪,这几年来,真是罕见啊。立春日,又下了一场。这让我有了更多和学忠老爷在一起喝酒的时间。我知道,任何的劝说对他来说都无济于事,什么力量也别想让学忠老爷离开这块河汊。这是我回县城最后一次和他喝酒,学忠老爷明显醉了,他拉起我,走出那三间泥坯房,来到开阔的河汊处,让我看看白马河是如何变瘦的,那一线长长的流水是怎样的有气无力!

即便这样,学忠老爷在每年的这一个时刻,在每年的春天都会埋下一粒种子、许下一个心愿,他在心里祈祷着,让这条河水再清澈一些,汹涌的河水再猛烈一些,恢复河流本身原有的水势汹涌、粗放好狂的样子!

河堤两岸的远处不时传来阵阵的鞭炮声,再过两天,就是元宵节了。此后,便是雨水的节气了。在这个春天来临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早春湿润的气息,麻雀、长耳鸮、小翠鸟、柳串儿、啄木鸟掠过微山湖湖面、河堤,向学忠老爷的小院齐聚飞来,它们围着学忠老爷的小院上下翻飞,叽叽喳喳,这清脆的鸟鸣,是向和它们朝夕相处的这位老人致敬,在向他报告着春天的讯息。

是的,在这片辽阔的河汊处,一些荒地、河滩的泥土,开始变得松软湿润起来。白马河里的冰已悄然融化,你仔细听,那“啪啪”炸冰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在那“隆隆”的声音下面,是白马河水“哗哗”的流水声。这条蛰伏了一个冬季的河流,在这几场雪的补给后,似乎又增添了一些力量,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它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在春雷炸响的那一刻,河水破冰,喷薄而出,汹涌向前。

学忠老爷站在白马河最末端的河汊处,发出那震撼心灵的声音:“开—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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